元尹躺在骨牵引床上,渐渐适应了房间里的光线,看了看四周,一排靠墙的储物柜,里面的器械和物品摆放有点凌乱,下意识地想要去整理。
唐海波自顾自地在准备消毒和麻醉物品,冷静得好像没有什么事可以打扰到他。
此时的元尹对他来说,就只是千百个普通病人中的一个吧。
那时的他对于元尹,也只是一个即将要给她做手术的陌生医生。
但此时的他对于元尹,却是朝夕相处了很久,能够给她带来足够安全感的唐叔。
当初,躺在这个床上,她觉得自己简直就是砧板上的鱼,任人宰割。
陌生的环境,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切都毫不自知,沉默寡言的医生,门外还有一个一点都不熟的肇事司机。
现在,再一次躺在这个床上,她竟然一点都不恐惧了。周围的一切都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即便唐海波还是那么沉默寡言,她对他有绝对的信任,肱骨髁上骨折复位的流程也了然在心,没有了对未知的恐惧,这种感觉很心安。
门外的肇事司机,很多年后他们都一直在一起,她的妈妈蔡敏女士10分钟之内就能到达手术室门口,隔着一道门,等她出来。
如果日子倒着过,好像也挺好的。虽然少了许多期待,但也多出来好多惊喜。
“唐医生,我们可以聊聊天吗?”元尹平躺着侧着脑袋,对旁边抽麻药的唐海波说。
“聊什么?妇产科吗?”唐海波弹了弹注射器里的气泡,似乎内心还是毫无波澜。
“可以!”元尹兴奋地说,“唐医生,我长大以后就想去妇产科,当助产士。”
“哦?为什么?”唐海波放下注射器,推着推车到他床边,顺势在旁边的一张活动凳上坐下来,划动着大长腿,来到她身边。
“我小时候有一个朋友,叫小丁,每次我们玩耍结束,我妈妈喊我回家吃晚饭,她都在后面呆呆地看着我,迟迟不走,当然这些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直到有一次,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转身了,然后就看见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就问她,为什么不回家吃饭,她哭着告诉我,她没有妈妈可以给她做晚饭。后来我就常常邀请她到我家里吃饭,再后来,我知道了,她妈妈是在生她的时候去世的,我当时就在想,都21世纪了,怎么还有难产啊!后来不知道在哪一本杂志上看到,全球每年有超过34万妇女在怀孕和分娩期间死亡,有800万人产生分娩相关并发症,小丁的妈妈就是死于羊水栓塞,而助产士在减少孕产妇死亡和患病方面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那时我就想,我长大也要当助产士,这样就不会有第2,第3 个小丁了。”
其实,这个故事,元尹是在实习的时候和唐海波说的,而故事的主角小丁,如今也当上了妈妈,就在一周前,孩子是元尹接生的。
“嗯,很好,期待你成为我的同事。”唐海波边给元尹摆体位边淡淡地说。
明明说是“期待”啊,语气怎么可以这么淡,唐叔真的是快要淡出红尘了。
“这么说,唐医生是决定要去妇产科了,对吗?那...说说呗!唐医生,你是为什么喜欢妇产科啊?”元尹顾不上自己的胳膊,兴奋地缠着他问。
“真想听?”唐海波难得眼里闪现了一点亮光。
元尹使劲地点点头。
“听着就好,别乱动,不然要移位了。”他淡淡地警告道。
元尹再一次使劲地点点头,不过,这次只敢动头。
“我实习的时候经历了一台卵巢癌复发患者的病灶切除手术。下午四点开始做手术,一直做到凌晨三点多,全程接近12个小时。我们除了切除腹壁腹膜上的很多肿瘤转移灶,还切除了三段肠子、小半个肝。除此之外,还了膀胱、接了一个输尿管,实际上是一个盆腹腔的综合性大手术,汇集了泌尿外科、普外科肝胆外科等等领域,已经远远超出了妇产科的范畴。半夜下了手术回到值班室,我还在回忆那个手术,就觉得太神奇了,我一定要学这个。我想选妇产科,我不会去考虑任何性别、社会因素,单纯就是从学术角度,对复杂精细的手术着迷。当然,这个手术,也让我觉得女性的健康很需要更多的妇产科医生保驾护航。”唐海波说完,估计自己也搞不懂,为什么要和一个小姑娘说这些,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笑。
元尹听得几乎入迷,竟忘记了自己是在接受复位手术,他讲完的时候,已经进入到固定的最后阶段。
元尹想,难道他和她说这么一大段,只是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还是说自己把小时候的那一段理想跟他说,所以他也愿意把他的理想说给她听。
胳膊成90度悬挂在胸前,现在看起来真的有点病人的样子了呢。
元尹一出门,就看见妈妈坐在正对着门口的排椅上,坐得笔直,年轻时得过甲亢的妈妈,眼睛瞪得像铜铃,眼神却空洞无光。一看到元尹,马上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踉跄两步来到她面前。
七年前的妈妈还很年轻,眼角的皱纹和白头发都没有那么明显,身材也要纤细很多。
元尹忽然扎到她怀里说,“妈,还能见到你,真好!”
还能见到年轻的你,真的很好。
她忽然抬起有力的胳膊,紧紧地圈住元尹,边说边哭边捶着她的背说,“你个死孩子,吓死我了!你说你出车祸的时候,我有那么一瞬间都以为你...你...你知道我这一路上,这心里七上八下的,是怎么过来的吗?你知道我在外面等这么久,是什么心情吗?万一你缺胳膊少腿的,万一我要真的见不到你了,我该怎么办啊?!”
她哭,她也跟着哭,她好像忽然懂她了,她总是很急躁,一急就对她吼,就像现在这样,可是正是因为她急她担心她又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才会急躁地对她吼,这些在以前的她看起来那么不可理喻,现在好像真的都懂了。
“妈!别哭了,不是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吗?我以后一定都顺顺当当的。”元尹用另外一只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
她哭完,放开元尹,抹了一把泪,回过神来,转而又开始扯着嗓门对着她吼,“你个死孩子!开学第一天,就给我惹事,走路就知道看天,能不能长点心啊,你这么一折腾,我又要伺候你又要上班的,你想累死我是吗?你知不知道,你这医药费,我多少天的班又白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