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的急诊室，和几个小时前，元尹熟悉的那个急诊室，没有太大的差别。

掀开塑料门帘，两个护士各自在分诊台前忙碌。其中一个挺着估计7、8个月大的肚子，一边给一个满脸通红、目光里透着冷冽杀气的醉汉测量体温，一边提高音量问元尹，“什么问题？哪里不舒服？先坐下来！等我会儿！”

急诊室医生护士的白大褂总是标志性地挂着斑斑点点的黄色污渍，好像总也洗不白净，走路经过身边总能带起一阵令人不适的有刺鼻酒精味儿的风，时不时地还会扯着嗓门喊护工、喊病人、喊家属、喊剃头师傅。

“陈师傅，剃头！”

抢救室里传出一声尖锐刺耳的呼喊声，剃头的陈师傅就忽然闪现在元尹身后，接着风一样地刮进抢救室。

他总是能在护士喊他三声以内就出现在抢救室里，从黑色的手提包里掏出工具，刷刷两下就把脑外伤需要手术的病人的头发刮个精光，无论男女，无论头发长短，都能利索地剃得和玉石一样光滑。

七年后的他脸上总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态。

但七年前的他还是动作麻利，精气神十足的小青年。

实习的时候，元尹曾好奇地问过急诊室的老师，陈师傅平时到底是藏在哪里的？为什么平时总看不见他人影，一到需要剃头的时候，他就能立马出现，一刻都不耽误。

答案是：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也没有人关心，但大家都知道，他一定就在听得见护士呼喊的某个角落，on call24h。

她也曾特别羡慕陈师傅，五分钟不到，就能赚到一百块，手艺人赚钱还挺不费劲的嘛。

后来，她才知道，陈师傅也并不一定在每次干完活之后，都能拿到这笔钱。脑外伤都是重症，有时候是家属沉浸在悲伤中无暇顾及他的酬劳，最后就不了了之，有时候是他自己沉浸在他们的悲伤中，干脆就忘记收钱了。

“那个，元尹，你先在那个凳子上坐会儿吧！”程英桀把大包小包和元尹的画板暂且搁在旁边的不锈钢排椅上。

元尹回忆着回忆着，忽然感觉胃部一阵抽搐，眉头不自觉地紧皱起来，伸手捂住肚子，开始痛苦地呻吟。

大概是早上没吃早饭，这胃病又犯了。

没吃早饭？那也是2013年下完夜班的元尹没吃早饭，2006年去新学期报到的元尹按照常理，应该是在妈妈的强迫下吃过早饭了的。

所以印象中，车祸就医的情节中，并没有胃病发作这一幕。

可这身体是06年元尹的身体啊，难道是疼痛的感觉归灵魂掌控，不然为什么会这么痛，有没有可能痛到灵魂出窍，就可以回到2013年了。

“怎么了？该不会是内出血了吧？”程英桀一脸惊恐，急得完全乱了阵脚。

元尹痛得根本说不出话，更加让程英桀感觉情况不妙，赶紧大声呼救，“护士！护士！她好像快不行了!”

大肚子护士，听到呼救声，把醉汉撂在一边，干脆利落地走过来，看着元尹捂着肚子，表情痛苦不堪，转而用一言难尽的表情看了程英桀一眼，愤愤地说，“你都干了什么啊？！”

程英桀被问得紧张到后背直冒汗，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是故意的！”

“这种事，谁会说自己是故意的啊！”护士生气地呵斥道。

程英桀也不明白为什么护士会生气，继续解释道，“我没...没想着要逃避责任，我会负责的！”

“你怎么负责？！”护士边生气地继续训斥程英桀，边拿出血压计给元尹测血压。

“我有钱！她的医疗费，我全出！”程英桀斩钉截铁地说。

“你以为什么事，都能用钱解决吗？！”护士更生气了，对程英桀怒吼道。

程英桀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护士要这么凶他，站在旁边不知所措，眼神里都是迷雾。

护士看他这个样子更来气，看了一眼血压计上的数值，又继续不依不饶地数落他，“也不知道，现在的小孩，怎么回事，没一点安全意识吗？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以后有你们后悔的！”

程英桀被骂得有点懵，也不敢反驳，毕竟骑车不专心，的确是没有安全意识的表现，她说的也没错。

每次这胃病一犯，都有一种死去活来，从鬼门关走一遭的感觉，慢慢地缓过来，又有一种奇妙的回魂的感觉。

痉挛过后，元尹虚弱地说，“那个，护士姐姐，不是...”

“不是什么？女生要懂得保护好自己！别男生说什么都信，被骗了都不知道！”说着又给了程英桀一个白眼。

“不是，我没骗人，我真的就是不小心...”程英桀慌了，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这护士这么不待见他。

元尹忍不住，笑了。

“你还笑得出来？”护士诧异地看着她。

“不是，护士姐姐，你真的误会了，我刚刚就是胃病犯了，不过我这胃病来得气势汹汹，去得也快，现在没事了。他就是骑车撞上了我，我手受伤了。”元尹左手指指自己的胳膊，解释道。

“原...原来，是这样啊。”护士一脸尴尬，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程英桀，说，“血压正常的，你扶她过来吧！”

醉汉见护士回来了，口齿含糊地开始骂骂咧咧，“怎么去那么久，知不知道先来后到啊？”

“你这不是在测体温嘛，好了，现在刚好，拿出来吧。”她瞄了一眼水银体温计，把一张字条交给他旁边的男人，对他说，“带进去吧，里面抢救室。”

“那我们呢？”程英桀怯生生地问。

护士抬头，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温柔地说，“拿着这个纸条，去挂号，然后右转，直走，第三间，骨科。”

程英桀接过纸条，护士的态度360度大转弯，着实让他摸不着头脑，弱弱地说了一声，“好！”

“谢谢护士！”元尹说。

“不客气！对了，这胃病也得抽时间看啊。”护士说完，又对程英桀挤出一个温柔的笑。

“哎，元尹，我怎么总觉得哪里不对啊？你刚说她误会什么了？”程英桀真的有点迟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