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崇文在经历这次深刻的教训,养成了每件事都要过问的习惯,免的一次细节出了差错,会导致整个都佈置妥善的大局即刻崩盘。 不得不慎。 俞笙暖点点头,代表他其实是有在听闵崇文讲述的内容,并由此推知,他在一百五十年前必定是个心高气傲的性子,可能被玉帝还是谁见不得他恃才傲物的模样,便想着要将他下放到穷苦乡村历练,把坏脾气磨的圆融了,在将经验提升到某种程度,接下来按着冥官都会进行的老套路,从乡城隍最末端的品阶,在考核任职期的表现,决定他是否要继续待在原位或是迁徙别的乡镇重新奋斗,不然就地晋升次辅佐位置,亦调任他方在论排序。 要是他被新竹三位城隍给栽培成了,也是会和闵崇文相同,外放到偏远的小村先练练手吧?毕竟文判官的职务跟掌理一村一乡一城一县一州一府一省,乃至全国京都众生福禄寿命的城隍不同,虽说做的工作多又杂,要和各层级的单位往来大都由他们出面,但他们都是遵照上司的命令去交涉,压根不用负太大的责任,只要在期限截止前达成目的即可。 若在执行期间有产生各种问题,他们自有特殊的管道联络发出命令的原主,在把状况详述,请原主做一次通盘的仔细思考后,看是要立刻作废前头的佈置,改变施展的策略;还是一切照旧,给予他们一定的权利,在碰到局势有变时,做出相应的调整,等事情都处理妥善,在回隶属的城隍庙找原主复命,便把任务完成。 按上司的嘱咐办事确实不难。 但要怎麽做出适合的命令,却是不简单。 他不禁想到了一位唐朝诗人的名字由来。 因长安城是唐朝的首都,不用想也知道地段是越靠近皇城脚下价格越是哄抬的厉害。 繁荣的街市几乎都围着有封爵的人家、当今圣上倚赖的臣子、世代簪璎的名门望族等府邸围绕,图的就是这些贵人们平日家下僕妇的大量採买、手头不缺钱的商家举办宴席、一般小康翰林进士群的三餐夜宵,再者便是平民百姓偶尔犒赏一家老小的机会、外来游人饥渴临时光顾的收入等,皆是他们维持一家生计的来源。 地点设在人潮聚集的街市,店租自是高得离谱。 每日往来的客人都要达到一定的数量,当天的生意才算回本。 有多进帐的银两便是盈馀。 要是有出手阔绰的凯子爷,那可是求之不得的缘分。 得要打叠十二万分的精神慇懃地招呼,期盼他散尽荷包裡的钱,多赏他们几顿饭吃,别小家子气地逛逛就离开,间接坏了他们的寄望。 世道艰辛,讨个生活真的困难。 别的不论,光说这小小一座长安城内,聚集了太多同类型的商舖竞争。 彼此都眼红彼此的营生。 今天谁推出了低廉实惠的新产品,把顾客吸引走了,明日又是谁家要拉抬买气,将价钱压到快赔本,但顾客却是很买帐,不仅频频莅临,更会口耳相传,弄得满街小巷都晓得这家铺子的价钱便宜––––这家铺子要是休息一旬,顾客上门发现店铺关了,在到别家去买时,看到一样的物品,会忍不住讲哪家铺子卖得价钱比这要低得多,品质亦是不差等一车的言辞,目的是要拗店家的折扣,让掌柜把商品卖出跟上家店同等价钱。 他们得陪着笑脸,好声好气地哄着顾客,内心却在滴血的要把自家产品贱价抛售。 避免把顾客得罪的透了,回头找几位泼皮闹事,白给左邻右舍瞧了笑话。 声誉尽此毁于一旦。 这个时候是真恨不得把对方踩在脚底下,狠狠地□□一番,方是解气。 而且达官显贵,王侯公子多如牛毛,谁能明白登门买卖的顾客,是哪个府邸喊水会结冻的大人物呢?万万是冒犯不起。 〝冠盖满京华〞啊。 随便到街道扔个石子,指不定都能扔到一位从九品的书学博士,可见的长安是居大不易。 取名〝居易〞,本就寄有父母亲美好的寓意。 希望他走到哪裡,都能居住安稳,乐天知命,不被红尘的纷纷扰扰给困住自由心境,抑鬱一辈子。 但他的名,似乎没有实现这美好的寓意。 虽有挚友元稹与他如同琴瑟一般,精神唱和。 可终究是掩盖不了他晚年穷途潦倒的厄运,不得当权者的喜爱,因疾病缠身亡故于洛阳。 纵有唐宣宗作诗悼念这位不管是在得意贬谪时,都直言上书给皇帝,关怀百姓的一代忠臣,却换不了他如灼灼鲜花在肆意怒放后,终是在飘摇岁月裡凋零的生命。 多麽盛大华丽的开场,却是以日暮西山的惨况落幕。 极尽的讽刺。 往往越想要如何,偏偏却越容易愿违。 如同白居易的名与人,那绝对是全地府当作警惕的最佳典范。 环环相扣,算无遗策。 便是在上位者都要练就的基础功夫。 否则一个疏忽,轻则损兵折将,重则满盘皆输。 无论使尽了各种奇谋诡计,寻求各方支援,都难力挽狂澜,只得眼睁睁地瞧着大势已去,他们全都沦为失败的殉葬品。 能做到至尊的城隍位置,城府眼界自是不在话下。 “那……什麽样的局面才是对你最糟糕的呢?”俞笙暖用口腔仅剩的唾液润润乾燥的双唇后,在清一清喉咙,发现嗓子眼淨是火烧火燎地疼,急需一杯白水的解救,但他面子皮薄,不太好意思开口跟闵崇文讨杯茶喝,但刚刚闵崇文有先吩咐当值的小童去煮茶了,不知什麽时候会送到他的桌边,他内心焦急,可外表仍要保持镇定。 坐在上位的闵崇文将底下的景色一览无遗,也看到了俞笙暖臀部有在前挪后移地微小动作,清楚他应该是被某件事烦扰着,可不明白是究竟是为何事––––但他不开口向他求救,他便选择性地装傻,慢吞吞地回复:“最糟糕的状况啊,大概是在用尽了可用的办法,在求遍能求的亲朋故友,在争取到不能争取到的资源后,仍是一筹莫展,只得坐以待毙地等着预知的事情,按自己的推断发生,造成了不可挽回的遗憾,那真的是会追悔莫及,痛彻心扉,包管永生永世都会无法忘记。” 这段话彷佛是说到了俞笙暖的心坎上。 许许多多深埋在灵魂底处,关于那位女子的片段,像是夏日绵绵细雨落在地面汇聚而成的一条潺潺小溪,蜿蜒地朝他流淌,充盈他的皮肤血肉,渗入他的筋络骨脉,像一把蚀了鏽的刀子在来来回回地做切割,每一下都是闷闷地疼,每一扯都是钝钝的痛。 俞笙暖不由得泪盈于睫。 可他不想教闵崇文抓到把柄,硬是垂首把呛进眼眶的酸楚给逼退。 他在抬眸时,黑中带紫地瞳仁恢復一片宛如沙漠的静默。“这个论点,下官十分贊同,因为下官跟您一样,亦是见不得明知道可以预防的悲剧结局在眼前发生,却不去做任何的努力,来改变它的过程,从而导致另一个新契机的展开,或许能多好几条通往未来的道路能够选择。” 他特别加重了语气:“总比陷入绝境,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要来的好。” 没想到俞笙暖的观点居然跟他一致。 “本来就是啊,因为过去已经是成为既定的事实,把握当下的时间,却能创造有各种无数可能的未来。”闵崇文情绪颇佳的屈起食指敲着座椅的扶手,“我自任城隍那刻起,其实心底隐约对命运这种先天地造化的玄妙,就存着想好好认识的心,但越是熟悉城隍职务所衍生的工作,对〝命运〞这两个字就越发抱持着敬畏。” 他无不感慨地道:“因果报应,屡试不爽。” “而您是定人祸福吉凶的城隍,下官是掌生死案记的判官。”俞笙暖接着闵崇文话的直抒胸臆:“生活在阳间的众生,因果都是记录在册。什麽时间会遇到什麽样的人事;什麽的时间会有怎麽样的遭遇;什麽样的时间种了善因,却往往一个细小的偏差,却得了恶果;什麽样的时间栽下了恶因,却为了一个无心之举,却得了善果……这样的事情在命簿上,不胜枚举、不胜枚举。” 和俞笙暖閒谈就是这样来劲,他讲几段话,他便能清楚他想要表达的意思,并且续上的内容分毫不差,压根就是他肚子裡的蛔虫投胎来着,一说一个准,把他整个人从裡到外都摸得透了,彷佛他就是他遗失的另一个的灵魂,今朝与他相遇,实乃命裡注定。 他有强烈的预感,往后他的日子是真的不会寂寞囉。 闵崇文刚要仰天哈哈大笑,恰巧被吩咐去煮茶的小童带着几位穿着棉製褐衣,仪容收拾乾淨的僕妇上的厅来,分别捧了烹茶的小炭炉、那罐埋在城隍庙前百年老梅树下的红泥封着的罈子、装着从杭州四城隍那边求来的雨前西湖龙井茶叶青花瓷小碟、一套紫砂壶的茶具,还有一张矮脚小几子。 另一位去厨房的小童请了一位小丫头随行,各自都拎了一个三层的红木凋瓜迭绵绵的食盒进了厅裡。 双方人马聚在一块儿,虽是各自捧着器物,但都是默契一致的分别站成左右两列,低眉顺眼地等着闵崇文示下。 期间便只听得鞋子磨擦青砖的沙沙声,衣袂因着疾走的摩擦声,除了这两种的声音以外,便没有别的响动。 连上了厅内,不用闵崇文张嘴,由两位小童为首的队伍,自个儿按他先前叫做事的顺序排得整整齐齐,全体都安静地等着他下一步的命令––––俞笙暖在对比他目前所待的新竹城隍庙平日状况,真的是想抚额长叹一息。 什麽是训练有素! 什麽是规矩森严! 都在这些微不足道的动作裡,让他看得确实明白,宝山乡城隍庙的管理完全不输给远在福建都城隍庙严肃端正的风气。 这才是一间上了档次的城隍庙作派。 现在的新竹城隍庙压根就比不了人家的一根脚趾,甭论是要落实新竹三城隍曾在季度大会提出的急事缓办,缓事细办的理念。 简直是痴人说梦。 要是他当上了新竹大城隍,首先是要大刀阔斧地整顿不良风气,在立几条规矩改变部属行事的态度,不教他们遇事就慌张,却是要学习追着事情发生的缘由,剖析执行计划的利弊,如果立马察觉到不对劲的疑点,要透过特殊的管道,及时跟他们能作主的上司报告,他们会依据局势的急迫性,判断该要下达何种的指令,将危险减到最低,护着在外办差的部属平安归返…… 不是都由着此任的新竹大城隍乾纲独断,在下层的官将却一无所知,等着公务或命令降临到自己的头顶,连个思考的时间都没有,便要赶紧找负责卷宗的相关部门,拿着盖着代表庙裡大印,三位城隍私印的公文去出差。 一向以温和脾气着称的新竹二城隍,也是看不下去大城隍唯吾独尊的作派,多少次在只有他们品阶高的将官聚在一起闭门密商时,明裡暗裡客套的劝谏过好几次,但人家就是抱持着置若罔闻的主意,纵使是嘴裡虚应个几句,转个脸便不着痕迹的揭了过去,哪管得了部属是不是负荷不了繁重的工作,照旧我行我素,弄的大伙儿表面上是不敢抱怨,但私底下是盈沸反天。 炸锅是迟早的事儿。 他是领着固定薪俸粮米的文判官,人卑言轻,是管不着上头的决议。 惟有努力耕耘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不沾惹是非,方能得到更长久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