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离分〞。对要辗转迁徙各地担任城隍职务的他们,是一项奢求。 或许岁月一长,被繁重公务缠身的他们,早已被现实的残酷,磨掉了当初殷殷期盼的热情,剩下每日要与相敬如宾对象的客套有礼,隔三差五义务实践的冰冷。 他和闵崇文何其可悲,又何其可叹。 和其他城隍的男魂一样,命运半点都由不自主。 得在上苍偶尔流露的慈悲缝隙,在凭着自己的修行搏上一搏,看能不能许一次美梦成真罢了。 机会往往超乎想象的渺小。 但不去试一试,怎么知道过程跟结局是不是比原先预想的轮廓要惨上数万倍呢? 成功的例子是凤毛麟角,但只要肯去尝试,总是会有春暖花开的一日,端看自己有没有抛下全部的勇气,以及不畏艰难强力前进的决心,将意念贯彻到底的坚持。 具备上述的条件,相信距离目标达成时,亦不远了。 他和闵崇文都是同类人,皆是会相准最好的天时地利人和才会动作。 在此之前做足一切的准备,把自己各方面的状态调整到绝佳。 以求一次中的,享受爱人孩子热炕头的温馨。 因为怜惜闵崇文的百年飘零,是故他会对他多一份体贴,不去揭穿他极欲掩饰的伤痛,让他有喘息的时间。 俞笙暖知他莫过于此。 闵崇文也知他莫过于此。 互作挚交,互作援引。 纵使他在远在台湾的新竹,闵崇文在河南的宜阳。 友谊不变。 “书达等等用密音呼叫你时,你记得给我一个暗号,我会帮你用各种方法掩护,好教你能顺利地与他替换回来。”这是身为他的知己,现在能帮他做的事情,将不必要的麻烦扼杀在摇篮里。 “也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池中砚默许俞笙暖的帮忙,“那等会儿就有劳公爷。” 池中砚朝俞笙暖所在的位置投去感激一撇,接着就继续投入目前的应酬。 俞笙暖在收到池中砚盈满眼底的感恩后,嘴角悄悄地扬起一抹愉悦的弧度,转眸同其他的城隍下属们闲聊,交换彼此处理政务的意见。 氛围一派热络。 ※ ※ ※ 时逢金桂之月的夜晚,白昼秋老虎的余威尚未散去,亭台楼阁仍是一片溽暑蒸腾,让用瞬间移动术法穿梭在其中空间的闵崇文,饶是长年冰冷如哈尔滨冬季的神仙躯体,仍是可以清楚感觉到迎面扑来的些微热气,令他顿时有置身在红尘煦阳下的错觉,有被久违温暖抱个满怀的快乐。 他挪移的速度剎那迟了,停驻在一座跨院前,红彤彤的光线透过悬挂在廊檐下的灯笼映照在他脸上,将他怔楞的表情模糊了大半,隐在黝黑的暗影,徒留两棵栽在庭前的桂花树飘散着馥郁芬芳,把他柔柔的包裹,让他的意识陷入一阵恍惚。 已经记不清楚自己是第几次披上红绸,穿上新郎的礼服迎娶如夫人。 但次次娶的如夫人人选皆是每任大夫人尽心张罗,他想要拒绝却没有拒绝的权利,只因他的心底还抱持着一丝的希望,在新进门的如夫人中,有一个是她.妍娘投胎转世后的魂魄。 喝了孟婆汤,涤净前尘悲伤的她,不论今世容貌身分为何,他都不会嫌弃。 这五百年间连续辜负了她,让她两次都含恨已逝,每每念及都使他愧悔不已,惟愿在他有生之年能再与她相遇,就算两个人的冥寿不长,缘分短浅,终归能再重新相爱一场,了却三百年前造成的遗憾。 心伤仍需心药医,解铃还须系铃人。 这个简单的道理,他非常清楚。 闵崇文迷蒙眼睛下意识地探到镶嵌在月洞门上的石匾,却见〝仪香阁〞三个力道犹劲的行书映入,再加上周边贴满囍字,张灯结彩的布置,他忽地忆起了当初大夫人拿着帮如夫人准备的嫁妆帖子,在同他商量迎娶的一应事宜时,曾问他新进门的如夫人的卧室该安于哪座跨院,他想亦不想,随口说:“她的院子就安在三城隍大夫人的隔壁,那边少有人烟,恰好给她一段时日适应城隍府邸的生活。” 大夫人似笑非笑的菱角嘴含着一抹端庄弧度应下,又絮叨了几句:“她的位份虽是如夫人,可也按正房的礼数迎进门,居住的地方也不能太过寒酸,将来给人拿住了话柄,少不得被明里暗里的编排一顿,不利于她主持大局。” 闵崇文知道大夫人的话讲到此处,定是有她的安排。 他并不急着回应,仅是淡淡地反问:“妳当如何处理?” 大夫人打开手里的烫金茜色帖子,目光在屋内陈设拟出的材质款式溜了一圈,思考不过片刻,便轻声道:“本来新房的家具是要去酆都街市采买现成,好对付这仓促的成婚吉日,可要给如夫人一份尊贵的体面,少不的得把婚期往后延三四个月,好将全部的嫁妆和生活用品重新置办。”她抬眸瞧了闵崇文隐在晕黄烛火里的面孔一眼,持着帖子的手拔凉拔凉,一颗安在腔子的心瞬间被提到了半空中,语气谨慎地询问:“您看这方案如何?” 闵崇文走到两边卷云式的翘头案后,撩起了绣有海棠迎风的淡青袍襬坐下,挑了一支挂在笔架的中楷狼毫,沾了沾砚台的红色朱砂,“一切就照妳说讲的办。” “是。”大夫人松弛紧绷的神经,涂着蔻丹的尖锐指甲在纸上划来划去,“那在给如夫人的院落移栽几棵代表吉祥寓意的花草树木,表达您对新人的礼遇。”她有条不紊的叙述:“再者,院落的屋宇也要派人在修缮粉刷……” 大夫人的话犹在耳畔飘荡,现如今不到七个月的光景,他便当了新郎,尚有一位坐在喜房的如夫人在等他去揭喜帕,喝交杯酒,和她圆房,成就名副其实的夫妻关系。 林林总总的仪式,他是做的娴熟,可却万般厌恶。 自己的身体流浪在一座座合法的温柔乡里,魂魄却在九天之外瞧着不同面孔的女魂婉转承欢,欢愉的情潮一遍遍冲刷他的四肢百骸,可冷静的情绪却让他无法享受契合后□□的至高喜悦。 如出一辙的欢爱,使他累积了近百年的疲惫。 有将近两百年的时间,他不在踏入妻妾的院子,甘愿独居在书房,守着一室的清寂过规律的日子。 唯盼遇到她,他魂牵梦萦的妍娘。 闵崇文带有翠绿玉版指的手扯上一株桂花树的叶子,沁凉的汁液唤醒他游走在从前的神智,身体一个哆嗦,如炬的焦点凝聚在琉璃瞳仁中,驱赶了因忆及往事而流露的脆弱,恢复原本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凛冽。 他本欲要使术法离开这间跨院时,一抹不属于这个时空的味道忽地飘至鼻端,将他的理智瞬间扯至,一声惊呼跟着溜出嘴:“是生魂!” 凭他当城隍长久的直觉,生魂一般是不该出现在此院落内,是要发现了踪迹,得押到公堂上请文判官核实了身分,再派大爷二爷护送回阳间,继续生死簿上注定的未完旅程。 但……闵崇文蹙着眉毛,在凝神闻了一闻味道,确认味道是生魂散发,就开始追寻味道的方向,发现来源是在院落的新房后,他强迫自己静下纷繁杂乱的情绪,启动藏在额头的第三只眼,跨越层层的阻碍,一路望进了陈设典雅的寝室,看到了坐在拔步床穿着次红喜服的夏娃艳。 他再启了鼻子的感觉,先过滤许多不必要的气味,将焦点锁在尚待确认的味道来源,仔细地做地毯式的搜寻,最终察觉生魂的独特气息,是他新娶的如夫人传递。 他一凛,迅速收了所有的知觉,关闭额头的天眼。 闵崇文双臂环胸,想要厘清现在混乱的局势,但却一无所获。 电光火石间,他找到了一个算是靠谱的探测办法。 即是借用别人的身分进行探知实情。 那……该是谁好呢? 他的脑海蓦地浮现一位男子的清俊面孔,凭着直觉双手掐了几个法印,退去了原有的衣着,换了个容颜,变掉了嗓音,顺道把成神有的香味通通遮掩,再现身时,即是他座前第一得力的宜文判‧李曦和。 闵崇文低头审视了自己的朴素装扮,在试一试音调,与李曦和毫无二致后,模仿他平日的举手投足,跨入了月洞门。 毫无阻碍的走到了有四位婆子,两位丫鬟顾守的新房前,一位专门与前堂打交道习惯的仆妇.陈嬷嬷看到闵崇文假作的李曦和,忙堆着笑排众迎上来,“宜上官,今日是大城隍爷娶如夫人的大喜日子,您不在宴席上喝酒吃饭,怎么会有空过来这边呢?” 李曦和干净如清澈山泉水的俊颜,含着一抹涟漪荡漾的飘渺笑意,不徐不缓地临时捏了一个借口,“大城隍爷颇为看重这位新娶的如夫人,在宴席上要我先代他来探望如夫人的状况,怕大夫人会有侍候不周的地方,让如夫人耍起了小性子,拒绝同大城隍爷敦伦,岂不是辜负今日的春宵。” 一番话听着是奇怪,但要细究里头的门道,却讲不出个子丑寅卯。 再加上李曦和私底下都有帮闵崇文处理隐晦的杂务,很得他的信赖。 如果是被闵崇文亲自请托来瞧瞧如夫人的样子,应该也是稀松平常的小事。 陈嬷嬷想了想,将利弊在脑子过了数遍,谨慎地衡量得失,才敲了一个既不会被大夫人斥责,又能保住自身的两全说词。 “容奴婢给宜上官提个醒。”陈嬷嬷眉眼仍维持刚刚的客套笑意,但却不见刚刚的讨好热切,取而代之是压在底下的锋利冷霜,足够冻的人遍体生寒,“大夫人陪着如夫人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自去宴上寻大城隍爷。” 她故意伸长脖子,瞧了一眼外头沉如暗墨的天色,“或许再过不久,大夫人会领着大城隍爷前来安排后续的事宜。” 言下之意在清楚不过,若是他要进新房替闵崇文看看如夫人,得拿捏好了分寸,别与他们夫妇前来的时间冲撞。 不明白的人还以为宜文判假传闵崇文的命令,想要一亲如夫人的芳泽。 这不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给闵崇文戴上一顶绿帽吗? 不止辜负闵崇文的拉拔,更对不起他的信赖。 熟是熟非,但盼他有个正确的观念为好。 别搅黄了大夫人精心帮闵崇文筹划的婚宴典礼。 “大城隍爷既是托我来探望如夫人,必是对我人品信得过。”李曦和扬了一扬如端砚雕琢的尔雅眉毛,不置可否地道:“更何况前堂诸事繁忙,不会因大城隍爷娶如夫人而有停顿,相反的,仍是要照常运作,好维持宜阳县城隍体系的稳固。” 他潇洒地摆摆手,“待会儿我还要跟二城隍爷一同上夜,也没有多余的时间能在这里耽搁,省得误了公差。” 陈吗嬷得到李曦和似是而非的保证,颇有些踌躇,“可男女终究有别……”她牙一咬,直接赏他一记闭门羹吃,以求保住如夫人和这位青年俊秀的声誉,“宜上官,您还是请回吧。” 李曦和拢了一拢绣有细碎茉莉花朵的水绿色广袖,浅粉唇畔的笑意不减,可温润若湖水的目光,携了一份冬日中升起茫茫白雾的冷意,牢牢地盯着陈嬷嬷的双眼不放,从口齿流泻的语句,带有不符身份的霸气:“要是我说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