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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胭脂镯

五    烟雨江南春草绿,不羡鸳鸯不羡仙。    苏三小姐在绣花。    一块绣布上,一片红红绿绿令人眩晕,唯有落在一角的几行题字还算看得过眼去。二句诗,一手行楷行云流水,倒有些喧宾夺主了。  “字写得不错。”坐在一旁的人探过身来,那是一名年轻女子,初春时节,窗外残冬暮雪,她裹着一件白狐绒披领,对着苏长青的绣布点了点头,温声细语道,“只是,好字绣在败花上,好似春风败柳,教人可惜。”    苏长青点头,一只手绕到身后,在白衣女子膝旁摸索了一瞬,扯住了几根线。  用力一拉!  …………  没拉动。  苏长青抬头,恰看到那人指尖一动,不动声色地把那根线牢牢压住了,依旧笑得柔柔弱弱。    白三堂也在绣花。苏长青本想拉着几根线,把白三堂的绣布搞得一团乱,奈何没拉动,等憋着气再一扯时,手忽的一松,苏长青一顿,低头再看时,自己的手里只轻飘飘落下一个线头。    白三堂绣工了得,一方帕子上,白头海棠依枝俏,落花逐入水波纹。苏长青看着看着,似乎闻到了海棠的淡淡香气。  甜而软糯,肥而不腻。  .........她怎么饿了?  再一抬头,哦,原来那人在吃一碟热乎乎的红豆糕。  “咦?”白三堂打了个哈欠,吃掉最后一口,她心满意足地舔了舔手指。“谢苏三小姐帮忙扯掉线头。”    苏长青快要憋出内伤。    眼前这名白衣女子,是她昨日才相识的,叫白三堂。大约是她的新老师。    城南苏家,大户人家。长女苏宛燕,温婉可人,小女苏长青,古灵精怪。大女儿自然是深得苏父欢心的,这个小女儿嘛……生性叛逆,倔强要强,不似寻常大家闺秀。看着自家小女儿,整日穿的像个半大小子,有事没事就往外头跑,苏父想来想去,觉得自己丢不起这个人。  遂请数位老师,授女红,读诗词。    苏长青有几次翻墙出去,城北的李少爷也是高冷,不与小女子为伍。找不到玩伴,苏长青叼着棵草,蹲在自家院子里,面对一任又一任老师,有时她也会想,苏父肯定也是觉得自己还小,还能拯救一下。  胡子一大把的老先生们,见苏三小姐,素面不施粉,乌发帽里盘,脸上表情异彩纷呈。纷纷摇头,朽木不可雕也。    这个白三堂,便是新老师了。    青丝如云,藕色锻袄,白狐狸披领,白老师眉眼如画,笑意温婉,人畜无害似小绵羊。  呵呵,小绵羊?苏长青才不信。  …………  你见过小绵羊一根指头掐断五根线吗??    不得不说,苏长青对她是抱有敌意的。毕竟,这感觉就像是,身边又多了个眼睛,时时刻刻监视她,管教她。苏长青不是没有小动作,就像这次一样,想悄悄搞个破坏,奈何每一次,白老师小手一挥,轻飘飘地把她的小心眼化解了。更可恶的是,这家还伙整天摆着一张笑眯眯的脸,雷打不动。苏长青可谓拳拳打到棉花上,气不打一处来。    “阁下如何称呼?”苏长青闷声闷气道。    “啊?”白三堂一挥手,“就叫我白三堂就行了。”    “白三堂。”苏长青垂头丧气。    “令父聘请了我,陪苏姑娘练些寻常玩意。”白三堂笑如春风。    “我爹怎么找上了你?”苏长青有些奇怪,毕竟这女子给人的感觉,和以往那些老师相比,确实有些不太一样。    “说来话长。”白三堂嗯了一声,“主要是我缺钱。”    苏长青抬头看她。    “内弟喜得千金,总得拿点什么送的出手。我看上那副玉铃铛银镯子好久了。”白老师嗑瓜子磕的不亦乐乎。    “哼。”苏长青抢走最后一块红豆糕,丢下绣布,转身走人。    说起来这李少爷,前些天还来过苏府一趟。那天苏长青刚梳洗完毕,桌子上摆着一碗热腾腾的青菜粥,她对着镜子,呲牙咧嘴往胳膊上贴一块狗皮膏药。早春时节,黄鹂轻啼,两朵桃花被风吹进窗子里,苏长青抬头,就看见了负手而立的李少爷。  自三日前,苏长青被从街上抓回来,她就再没见过魏承泽。茶余饭后,苏长青常常冥思苦想,怎么才能不露痕迹地把李少爷痛打一顿。这人竟然就自己出现了。  热衷打小报告的李少爷依旧高冷又小气,大概前来赔罪,手里只提一斤桂花糕,二两铁观音。    苏三小姐抬头瞥他一眼,挑眉眨了一下眼。    “七日后,日暮时分。苏三小姐可否赏个光,陪在下赏中元花灯。”李少爷脸皮厚过城墙,只字不提几天前,苏三小姐因为某人的缘故,被亲爹从一串糖葫芦垛旁,被灰溜溜拽回家。  苏长青想了又想,心中愤愤。“魏承泽,我不会原谅你的。”  “听说老海家会在长平巷卖糖葫芦。”  苏长青睁开一只眼。  “糖葫芦点芝麻,双倍糖霜。”魏承泽叹气,“我请你吃三串。”  苏长青忽然觉得他也挺诚恳。  “想得美。”凉凉的膏药被啪得糊了上去,苏长青嘶了一口气,眉开眼笑,“五串。”    日子一天天过去。暖风似乎也带上了些喧嚣的气息,像只磨人的小猫,挠得她的心越来越痒。    翻窗。  苏长青半夜开窗,把腿垂下去,摸着夜色悄悄走着园中小道,还没走几步,一眼站在院子里赏月的白三堂,身影婀娜,完美挡住了她的去路。    装病。  苏长青卧病在床,躺在被子里只露出两只半睁半闭的眼,有气无力地哼哼,白三堂陪在一旁,笑容明媚,端茶倒水。    苏长青不信邪。    终于到了中秋。  夜色初上,苏三小姐穿着低调,低头翻墙,心中雀跃。一条腿刚迈上墙头,苏长青紧了紧领口,准备一跃而下。傍晚的风凉飕飕,苏长青一低头,就看见了白三堂的脸。  坐在墙头的苏三小姐,脸黑了,转身又跳了回去。    苏长青想来想去,愤怒之情无以言表。仿佛鞋上黏了块牛皮糖,走到哪,就带到哪,每走一步,伴随着奇异的触感,脚下发出愉悦的咯吱声。  白衣飘飘的牛皮糖,生得俊俏,此时冲苏长青温婉一笑,问她——你怎么不高兴。    “三小姐这么想出去呀。”  苏长青瞥她一眼,哼了一声。    “令父允许你出去。”背倚着一片黄橙橙的月色,白三堂声音悠然。    苏长青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我得跟着你。”    啪得一声。  苏长青手里的柳枝惨糟折腰。    六  “所以,你来这里干什么?”  白旗袍女子倚在窗边,与一西装青年对立而坐。  青年手里一把青油纸伞,理了理袖口,抬眼淡淡道,“白小姐,幸会。”    面对裴聿观,白宜忽有不详之感。    方才她不过小憩了一会,裴聿观就忽然出现在这里。自冷面男子离开后,白宜就坐在这,和魏生有一搭没一搭聊天,没聊两句,魏生就出去了。白宜一个人在这里,捡起一尊塑像,正端详着,一阵脚步声传来。  “小姐,你有没有见过一个人,”来人低头,抖了抖伞尖,声音淡淡,“戴着半张面具。”  白宜正擦着那尊塑像,低头吹了吹灰,灰飘到了眼睛里,她揉了揉眼,顿了顿,“没有。”  话音刚落,白宜愣了下,忽觉这声音耳熟得很。  于是抬头。那人也正好看过来。  二人对视半晌,异口同声道。  “……你怎么在这里”    “你老瞪着我干吗?”裴聿观面无表情,抬手摸了摸脸,“白小姐,我脸上有东西吗?”    “没什么。”白宜连连摆手,内心却叹气一口,细细想来,每次裴聿观出现在自己面前,自己大概就要倒点霉呢。  一个裴聿观,一个祁宁。白宜暗自嘀咕,这两个家伙简直了,每次出现都自带火花闪电,把她平静如茶水的生活,必定搅得鸡飞狗跳。话说回来,自己现在这幅样子,身为珍珠铺祖传老板娘,整天不在铺子里坐着,灰头土脸地到处乱窜,不就是拜裴聿观所赐吗?  是时候应该给藏珠阁招个伙计了,白宜叹气,她努力一把,看裴聿观能不能打赏她点钱,招个看店的。    她还没问出口,就听裴聿观问道,“ 白小姐当真没见此人?”    见白宜愣了一下,裴聿观补充道,“黑衣男子,左脸戴铁面具,腿脚似乎也不太灵便。”    “……没有。”白宜摇头。    裴聿观稍稍皱了皱眉,抬眼打量四周,继而叹气道,“算了,遇见你也正好,我有点事要问你。”    “何事?”白宜见他神色严肃起来,好奇道。    “蜂王。”裴聿观说得很快,快步走到她面前,“你有没有再见过蜂王。”    跛脚桌被裴聿观坐下的动作轻轻一震,半碗茶水跳了跳,白宜抬眼看他,“见过啊。就是几个月前,在广西见过啊。我不是跟你说过的吗?”    “之后呢?”    “之后?从广西回来后,就再没见过了。”白宜摇头。    白衣看着裴聿观,却见他脸黑了,一双清淡眉目霎时拧做一团,不觉吓了一跳。“你这次来打听他,又是要做什么?”    裴聿观顿了片刻,又问道,“他当时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白宜更是莫名其妙,回忆道,“挺好的啊。能吃能喝,笑不离口,行动敏捷,救我狗命。”    “..........”    “蜂王他怎么了?”白宜觉得有些不对劲。    裴聿观一直看着她,却不再作答,良久,才把目光一点点收回来,摇头道,“没什么。”    “........你这是没什么的语气吗?”白宜扶额。但无论她再怎么追问,他又回到那副看什么都无所谓的冷淡面目,说着几句无关痛痒的话。    “裴聿观,你不觉得你瞒我瞒得有点多吗?”白宜放弃了,叹气。    “我哪里敢瞒白小姐?”裴聿观挑眉。    “这就不必推脱了吧。”白宜摇头,“实不相瞒裴先生,关于这欲望师的把戏,教育我最多的竟是黑骨。”而且,自她稀里糊涂加入归零社,偶而也会回首自己过去的十几年,不知是不是错觉,欲望师与黑骨们的身影,竟然早就埋在了那些漫长的岁月里。  蜂王,那个总是戴着墨镜的男人,神龙摆首不见尾。记忆里,白宜曾见过他两次,一次是十多年前,她初到南京,十分落魄,他请客吃了一顿鸡丝面。最后一次,便是在几个月前,广西的地宫里,他倚在墓道的石墙上,半个身子隐在阴影里,她只看得见几点寒光,几个粗粝的石子飞出,救了当时几乎半身是血的自己。  蜂王究竟是谁?  十几年前的白宜,也并不会知道,这个神秘的墨镜男人会沉迷玩失踪,引得别人在十几年后,还会不远千里,找到开着小店与世无争的自己。  蜂王还说,很早以前他就见过她了,甚至还说自己认识白不易。  而今天的白宜,之所以站在这个破败的茅草屋,也是因为一个玉镯子,一个从前属于她三姨的玉镯。白连棠病逝异乡,为何会托黑骨为她带来全部身家?  白宜一直在想,但始终也找不到什么答案。  这种感觉有点恐怖。  “质疑真实”是一种很恐怖的感觉,和“怀疑自己”是一样的,一样强大,一样具有摧毁一个人的能力。  仿佛站在峭壁上,瀑布从几千尺的悬崖上飞下来,直直坠入深渊。站在深渊前,人是看不到任何东西的,即使克服了恐惧,站在摇摇欲坠的崖边,探着脖子向下看去,也是漆黑一片。    “黑骨都告诉过你什么?”裴聿观咳了声。    “他给我讲了故事。”白宜忽然想起来,“掌刀人。”    裴聿观嗯了一声,抬眼看她,白宜见他依旧平静,以为他没听懂她说的什么。白宜便抬起手指,沾了点茶水,在桌子上写了三个字,“掌刀人。”    茶水很快就干了,裴聿观动了动眉,淡淡道,“只是个传说罢了。”    “好吧。”白宜叹气道,“我知道有些事你不想跟我说,但你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你为什么总是问我蜂王的事情?”    裴聿观皱眉。白宜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为什么找不到蜂王,你每次都来问我。这很奇怪吧,我和他,说到底,也不过是萍水相逢罢了,算到今天,只有几面之缘。”    裴聿观看她,稍顿片刻,似乎在斟酌措辞,“因为,他似乎并不想让我们找到你。”    这下轮到白宜愣住了。  裴聿观整了整领口,起身。    “等等——!”白宜拉住他。裴聿观转身,挑眉。见自己随手一拉,竟真拉住了他,白宜一时语塞,顿了好久,才道,“再回答我几个问题。”    “白小姐问题还真是多啊。”裴聿观点头,淡淡道。    “那你为什么总在找蜂王?”白宜想了片刻,“几个月前我还见过他,这总不叫失踪吧。”    “这次找他,和以前几次都不一样。”裴聿观低头整了整领口,冷淡的语气中隐隐有一丝嫌弃,“以前找他,是奉我师父之命,他欠我师父三百两白银。”    “..........那这次呢?”    “这次找他的人就不只是我了。”裴聿观提伞,压低帽檐,摇了摇头,“几日前,蜂王出卖归零社,现已叛逃。”    白宜一愣。  凉凉的秋风从窗户里飘进来,白宜一瞬间有些恍惚,她记得自己抬手,又张口说了什么。这次裴聿观没有再被她抓住了。  撑开伞,踏入小巷,青年灰色的背影一步步远去。  只剩他最后一句话,依旧冷淡而悠然。  “最后一个问题了,白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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