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秋雨淅沥,冷土生苔。 一间废旧的茅屋,白宜与陌生男子相对而坐。 男子不知从哪里倒腾出一个脏乎乎的茶壶,慢吞吞地煮了一壶茶。升腾的白雾有些发苦,他晃了晃茶盏,目光扫过屋内七零八落摆着的泥塑,没有分给白宜一滴。 “给我。”男子开口,扫了一眼白宜,似乎连目光都不愿意再在她身上多停留一眼,“那胭脂镯是我的。” “口说无凭。我不信白连棠是偷窃之徒。”白宜摇头,“你说这镯子是她偷来的,那你可有证据,证明这镯子凭什么归你?” “这胭脂镯是别人送我的。却叫那女子给夺了去。”男子冷冷道,“苏长青,就是这镯子的原主人。城南苏家三小姐,苏长青。” 城南苏家? 白宜想了想,确实想起来了些什么。以前似乎是听说过的。几十年前的事了。 苏贾越师从湘西军阀吴桂林,脾气火爆,心狠手辣,忠心耿耿。据说年轻时就欠下了一手的人命债。苏家共两女一男。大小姐温婉可人,二儿子也混得风生水起,三小姐也生得俊俏活泼。然枪打出头鸟,某日苏先生从上海回到南京,刚走下火车,便被一枚子弹结束了生命,行凶的人也没逮到,最终死的不明不白。后来大小姐便嫁了人,二儿子沉迷赌债,几乎输光了家产。最不引人注目的就是这个苏三小姐了。据说年轻时,三小姐打扮颇像男儿家,英姿飒爽,也是远近闻名的。然自从苏先生过世后,就几乎再没人听说过她什么事了。 “.........苏三小姐?” “镯子上还有个字,你自己看。” 白宜怔然,把镯子翻过来,用指腹摸了一圈。一片细腻玉质中,她忽然摸到了什么。 再一看,竟真刻了一个小小的字。 概是太久了,字里都嵌满了灰。 “真有个字。”白宜惊道,见男子仍冷冷看她,留了个心眼,“这样吧。你说这镯子归你,你将那字说与我听,若是属实,我便将它还你,如何?” “三。有个三字。”男子喝了口茶。 “不对。”白宜摇头,男子原本斩钉截铁的神色忽的一顿,“不是三。是泽。一个‘泽’字。” 男子滞了一瞬,“给我看看。” 白宜只将手递了过去,却并未松手。 “那这个镯子,你是不打算给我了?”男子看了许久,大概是本想顺手接过,却见白宜握得紧紧地,随即眯眼道。 白宜摇头,“对不住了。只是这并非我个人那些寻常破烂玩意,而是白家三姨的遗物。如果你别无说辞,我断断不可将它随意处置。” 男子凉凉打量她,不知怎么,白宜觉得隐隐发冷。刚想开口再说些什么,却见男子蓦地起身,转身走了。 白宜一愣,回头看魏生,那家伙一直靠在窗边,秋雨打湿了他肩上一小块衣衫,他闭眼靠在哪里。 他的手里始终握着一把刀,手指摩挲着刀尖。 白宜定睛一看,这不是自己的绣刀吗? 就是早上冲他扔过去的那把。 ‘喂。你是不是还没还我刀啊?’ 魏生啊了一声,“不好意思,一直拿在手里,反倒忘了。”说着把刀递了过来。 白宜接过,刚要低头塞进袖子里,就听见他忽然开口道,“你还别说,你这把刀,和白连棠的刀,倒是很像。” “啊?你见过?”白宜愣了一下,“我三姨也有刀?” “见过啊。”魏生点头,“她托我帮你带回这一箱黄金时,我见过的。”他抬手比划了一下, “诺,也差不多这么大。象牙柄,黑的,嵌了朵银雕丝花。绣刀。” 白宜怔然。低头又看了看自己的。 “说到刀,”魏生笑了一下,摆摆手,“不知道,白小姐听没听说过,掌刀人的传说? 那一刻雨势忽大,白宜几乎没听清他说的什么。 “掌什么人?” “白小姐,你可知,归零社也好,交易司所也罢,这两者到底是什么。”魏生悠悠道,“又或者,你我二人究竟有何分别?” “知道啊。”白宜拿手帕擦净绣刀上的雨水,小心得收好,淡淡道,“我们度世,你们祸世。 “白小姐聪明。”魏生莞尔,“拿人钱财,替(he)人(he)消(he)灾。你们心心念念要救的蠢人,我们只是想从他们那里得到钱财罢了。”他轻轻吸了一口气,“有欲望,就有无可救药的愚蠢。自古皆然。那些病入膏肓之人,千金易求,恶念难达。” 与字里行间念着的“愚蠢”“蠢人”相反,他的语气里并没有轻蔑,也没有鄙夷,只是有些冷,带着居高临下的冷漠,仿佛世人在他眼中,只是一群手指就能捻死的蝼蚁。 “你倒是个认清自己的恶徒。” 魏生微微一笑。 “那白小姐又知不知道,归零社,和交易司,所争夺的究竟又是什么?” “争夺?”白宜顿了一下。 “是欲望。无穷无尽的欲望。”魏生道,“贵社助人化孽欲,敝司助人达恶欲。世上没有凭空产生的欲望,也没有莫名消失的执念。一切都是有定数的。因此,我们争夺的本质,是世人的欲望,和这些欲望应该有的归宿。” 白宜看着他,忽然想起裴聿观跟她说过的话。那时她刚成为欲望师不久,裴聿观那时又常常来南京,每次他来,都会顺路来看看她,白宜也免不了请他喝茶吃酒。二人寻常聊天闲谈时,白宜曾向他提起过交易司。彼时她刚从广西回来,在那里的青山竹林中,第一次见到了交易司一名黑骨的真身。 白宜问裴聿观,交易司里的每一位黑骨,都是怎么来的。她还记得裴聿观当时看了她一眼,低头喝了一口铁观音。 “交易司的每一位黑骨,和我们一样,并非生来就是。”裴聿观道,“而他们最初成为黑骨的契机,形形色色,但都是为了欲望,自身无穷无尽的,难以实现的欲望。” “所以呢?又是谁将他们变为黑骨的?”白宜追问。 裴摇头,“或许不少黑骨,都曾经是交易司的一名交易人。” 欲望的味道会吸引黑骨。像野猫走近一条鱼,一条被潮水留在沙地上,挣扎,翻腾,一点点干涸的鱼。 然后,猫舔了舔爪子,问这个几乎流逝的生命——我可以救你,你跟不跟我走。 不是每一个交易人,都能获此殊荣。也不是每一个被给出选择的人,都会头也不回踏上这条不归路。 反正,最终的最终,他们实现了最贵重的欲望。古往今来,无数人求生梦死,为它烧尽金山银池。 长生。 “我懂你的意思了。”白宜点头,看向魏生。“我们的确在争夺欲望。那掌刀人又是怎么一回事?” “别着急,白小姐。说到掌刀人。”魏生笑了笑,悠悠问道,“若是我说,在这世间,有这样的一把刀,能斩断所有欲望呢?” 一把刀,斩断,所有欲望。 欲望? 将这世间,归零社与交易司争夺的所有欲望,直截了当,一刀斩断。 欲望,无穷无尽的欲望,这世间所有的欲望,犹如狂风巨浪,在漩涡中涌动着的欲望之海。 功名利禄,恩仇恨惓,贪色嗔痴,世人被数不清的欲望所操控,每一个欲望牵着一根细细密密的红线,将那世间还活着的人,犹如提线木偶一般吊起。 然后被一把刀落下。 无声的寂静中,红线噼噼啪啪断裂开来。 木偶落在了地上,地上什么也没有,红线被埋在雪里一点点消失,天地浩大,一片白茫茫多干净。 从此,无波无澜。 “归零社化解恶欲,交易司利用恶欲。而掌刀人,游离于两者之外。一盘棋从来只有黑白两子,而掌刀人,却是隐藏高妙的第三方。”魏生笑了笑,“恰好披着黑或白色的皮,藏身棋子,悄悄下着这盘棋。或许,就是那只下棋的手,也说不定。” “没了欲望的人,还算是人吗?”白宜摇头。 “欲望嘛,人生出了恶念,就很容易出问题。我们喜欢促成它,你们喜欢开解它。总有些欲望,解不了了,人也一点点坏掉。”魏生抚掌道,“修不好的欲望,索性就通通丢掉。很正常吧?” “传说掌刀人才是最厉害。连贵社手里的神器,比起掌刀人所拥有的力量,也只是冰山一角罢了。”魏生抬头看了白宜一眼,“据说掌刀人最初依附于归零社,后来出走了。可能是死了,但也有人说,掌刀人一脉仍隐于世,世世代代延续下去。” 说罢魏生起身走到窗边,向窗外伸了伸手,叹了口气,“雨停了。” “有趣的故事。”温和柔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魏生应声回头。白宜端起了那半碗温凉的茶水,轻轻晃动,抬头看他。“这是个传说,对吗?” “对。”魏生笑道,“只是个传说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