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虽然没人,但私闯民宅,不太好吧?”我身边的男子一身西装,仪表堂堂,此时弯身拿了条铁丝,掰弯了就往锁眼捅,动作流畅,好整以暇。 莱特冲我作了个鬼脸,我以白眼相向。 露草堂。昔日义连巷有名的医馆。坐堂的可了不得,据说在洋外留过学,那手段都是高端的西医。别的不说,唬人的名声确实洋洋在外。只是当家的福分浅薄,一天在街上叫歹徒捅了一刀,就此身亡,老板娘也改了嫁,就此医堂凋敝,也是可惜。难得一家人慈善心肠,据说还领养了几个孤女。我就站在露草堂三个大字底下,小院早已人去楼空,我摇了摇头。 裴大概是捅了几下没打开,皱眉啧了一声。我抱臂一旁,饶有兴致地观看。 “我可以走了吗?” “不行。”他继续试这锁,没抬头,“十年前,你的恩人游经此地,在里面留了箱黄金。彼时和他有过接触只有你。你要是消失,小姐,我们不得不认为是你偷走的。”他抬了抬头,“相信我,你赔不起。” “……好吧。但是跟你们呆在一起严重影响我的心情。而且一店之主,日理万机。”我面无表情回答,“除非付钱。一小时五十大洋。” “你还不如去抢。小姐——” 他忽然停下了,抬头,愣住了。 我也听见了。 小木阁楼的二楼,窗户被推开了。就在刚才。 “...........里面有人?”我怀疑。这里荒废已久,是绝不可能再有人的。难道谁家的熊孩子贪玩,给翻进去了?我再抬头,竟然赫然看到一双手,在摆弄窗台的一盆快要枯死的花。一双纤细苍白,姑娘的手。 “.........真的有人!”谁家的女孩这么皮,这么高的阁窗都能翻进去。这楼久未施修,木头房子都不止烂了几轮了。我走开几步,站在窗户下面,叹了口气,“快下来吧,里头危险。” 然而并没人理我。连那双手都缓缓伸了回去。我正纳闷,只听喀嗒一声。门终于开了。 果然。一幢阴森潮湿的小楼。楼梯盘旋狭窄,扶手微潮生刺,来者蜷身而上,脚下木梁阵阵哀鸣。浮尘腾起,我站上了二楼。一扇松褐色的木门,门上还粘着些胶带留下的泛黄痕迹。并没锁,只是大概太久没开,有些卡住了,推开后空中炸起浮尘。 阳光从刚刚推开的门缝里冲洗下来。 出乎意料地,房间里简洁而空荡。小窗敞开,茶白的白蜡木地板,屋子还算敞亮。窗台上蹲着只矮胖的土盆,叶子耷拉着角,奄奄一息的铁水松。窗下落了只画架,微黄的画布前,坐着一个女孩。 泛黄的白布裙,乌黑长发有些发灰。门吱呀推开,她没有回头。 直到我走到窗边,她都没有看我一眼。裴忽然向我指了指,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我顿时手脚冰凉。小木阁楼下,三阶石阶上,白牡丹枝下,有一份报纸。我忽然想起今天见到的报童。 他留下了一份报纸。 可这里明明没有人。 “看来,这姑娘一直在这里。”裴替我补完。 “不可能。”我喃喃道。“对了。能叫我白宜吗?”他一口一个小姐叫得我胃疼。 “好的。白宜小姐。” “..........” 五 “你画得真好。”我说。 木地板上撑着半人高的画板,黄白色的画布绷得有些松了。很多树,看起来像是有些年岁了,不知扎在哪里。叶大如杨,枝盖如伞。细细密密的黑色枝桠上,大片白花铺开去。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我眯起眼睛,虽说一纸洋洋洒洒,蔚为壮观,却也未给我那种盛大欢喜之感。像若干年前,我曾在浮山狭路观过那般,若暮春落雪,十里铺白,美到凄凉。而在姑娘画里,一片树都很老了,苍枝托天,素花飘零,我甚至觉得,它们活不过下个冬天。 梨花。很多梨花。 女孩转过脸来,发梢擦过清瘦的脸颊,她有一双浅色的眼睛。“苏和。复苏的苏,清和的和。” 我下意识地回头看裴,那家伙却已背身走到了窗边,只好从善如流,“……苏小姐,”我微微弯身,“我叫白宜。” 女孩抬手拂袖,放下淡碳笔,停下勾描渐变的色层,软笔尖蘸上微干的颜料,沥着清水,晕开湿蓝。 “美丽的树。”我仔细地看着画布。 “梨树。”女孩的声音愉快而轻松。 地上散落着许多张,我抬头看了看,毫无疑问,这里并没有这种植物。而且,也没有多少人会把这树种家里头,汉人多讲究一个吉利。梨树梨树,对一个离字,不禁令人万绪千头。 “临摹吗”裴忽然出声,他站在画布旁,低头看着作画的女孩,淡淡说,“还是,我的意思是,你见过。” “重复不适合艺术,先生,”女孩顿了顿,在最小的花朵上点上绛水红,“笔依纸生。临摹的画一眼就能看出来,是死的。” 裴没再说话,淡淡笑了笑。 “他让我想到梨花。”姑娘看向窗台,微微蹙眉,像进入一段古老时光。“奇怪吧。” “他是谁”裴忽然蹲了下来,平视姑娘的眼。此刻我怀疑,他是不是已经忘了那箱黄金。 姑娘置若罔闻,稍稍向后仰身,欣赏着自己的画作,看起来不是太满意,她忽然叹了口气,重新换上一张纸去。再不理会他,一张又一张,仿佛永不停歇。 五 苏和生在南京。 父亲学究是也,戴眼镜,文绉绉,每天检查她唐诗三百首。母亲江南人家,大家闺秀,精致蓬松卷发,一身绣着磐口蜡梅的旗袍,年轻时十里挑一的美人。 小时候的苏和皮得很,固执又难缠,最常干的事儿就是逗隔壁家的那只大白猫。然后踢着石子,溜到青石巷口,来来回回走一遍。 丫头长得讨巧,圆脸蛋圆眼睛,乌黑头发扎个麻花辫。小姑娘蹲在门前,拿着根树枝子在地上岔来岔去。来来往往人又很多,常有人逗她。 “苏先生,闺女真俊!”这不,又来了一个。只不过他走进了些。是个半大青年,衬衫长裤,笑嘻嘻比了大拇指。苏和抬头看了看他,继续低头。 “丫头,干什么呢?”青年讨了个没趣,倒也不恼,笑眯眯低头。 “画画。” “哦呦呦,了不得!” 孩子就是孩子,被一夸,禁不住洋洋得意起来。脖子一梗,就道,“谢叔叔!苏和以后想当画家!” 青年弯腰,仔细打量画作。见他这样,孩子一下来了兴趣,小手一挥,换了个地方蹲,嘴巴一呶,“给你了。”青年啧啧,只见地上几笔虽说寥寥无几,但胜在笔力精到,不可小量,遂抱拳一笑。 “好鲤鱼!年年有余,小姐费心了。” “........是梨花……” 苏和一撅小嘴,登时感到天大的委屈。还没发出声来,背后一阵脚步声。苏先生一撩长衫,走阴着脸走出来,“干什么呢?” 三下两下,苏和麻利站起,拿脚把笔画踩平。而那青年此时已不见了踪影。苏先生走到跟前,盯着看了一会儿,也没看出个所以然,稍微缓和了点,“古诗背了吗?” “............背了。”苏和大言不惭。 苏先生满意的点了点头。露草堂的上午人挺多,说不定这丫头也能给自己长一次脸。“清水出芙蓉。” “淤....淤泥出莲藕?” 苏先生鼻子都气歪了,铁青着脸问,“什么?” 苏和痛定思痛,苦思一番,打了个响指, “乱世出英雄!” 苏先生手一抖,笔给折得粉碎。 六 “...........好诗!”男人双眼缠了一圈白布,此时鼓掌喝彩,表情浮夸。 “你最好不要动。否则你的伤口裂开,我不会再帮你。”苏和拽下他的手。 男子一声哀嚎,老实了一会儿,又重新翘上二郎腿,“接着说。” 苏和白了他一眼,开始后悔这个“讲点故事来解闷”的提议是谁提出来的。“后来丫头长大了。父母给许了门亲事,据说门当户对,绝世好缘。”她咬着笔杆皱眉,像在讲一个故事,“媒妁之言,父母之意,对方的面都未曾见,她就要结婚了。” “逃婚了,小姐” “宾勾,”苏和托腮,笑了笑。“其实我早就想离开了。总不能一辈子呆在那里。 ” 年芳十九,逃婚一年。十八岁那年她下定决心,雨夜跳上了乌篷船,自此逐流而下,再无还乡。如今独居异乡,靠买些字画为生。如花似玉的年纪,姑娘已经成了忽悠的一把好手。 “画得什么?” 苏和惊讶,“你知道我在干嘛” “小姐,我闻得到。”他笑着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我猜你在画花。” 苏和放下勾边的金丝大丽菊,“你猜错了。” “什么样的画家最值钱?”男人翘着二郎腿,笑得顽劣,绷带下的脸色有些苍白,他晃晃头发,不安分地凑过来。 “死了的画家最值钱。”苏和一把抢回画笔,没好气地说。 是什么时候遇见他的呢? 几天前。 阳春三月,梅落雪销。天气就是从那天暖起来的。清晨莺鸟叫个不停,她揉着推开窗。 楼下有个人。 陌生青年倒在窗下,染开一片血泊,无声无息。只要自己一个不小心,窗台的花盆就能轻而易举地令他一命呜呼。想到这,她还左右望了望,花盆好好的,铁水松默如磐石,嗯,确实不是自己的锅。 姑娘一个咬牙,把他扶了上来,待带上二楼时,姑娘已经喘得不像话。清洗伤口,简单包扎。虽说前尘隔海,但毕竟做过医家的女儿,这些她还是会的。后脑受过撞击,双目失明,那人醒来却不甚在意,说是暂时而已,苏和不知道他哪里来的那么大信心。 总之,那人可怜兮兮地央求一处容身之所,她心肠一软,怪不得他作威作福。 谁叫她自作自受。 姑娘观察数日,觉此人相貌堂堂,身姿匀称,心性活泼,嘴贫的很。 可惜。看那人煞是自觉地端着她的杯子冲了一碗茶。她摇了摇头。 “你不对我好奇吗”那人煞有介事,严肃中始终带出一丝不正经。 苏和想了又想。在本就门可罗雀之处,以快挂之伤躺地,怎么看都不会是什么好人。 于是苏和扬了扬眉,板着脸问,“你是谁” 正是清晨,阳光从尚未完全拉开的豆绿窗纱中泻进来,屋内亮了起来。男人逆光而坐,他伸出右手,骨节分明,尚余血痂,在桌子上敲了敲。由得只是动手,划出的字痕便没有留下一丝痕迹,苏和甚至都没能看清他写的是什么。下一刻男人的声音响起,埋在深灰色风衣之中的一张脸,笑容神采飞扬。 “白沙。”他说,“黑白的白,海沙的沙。” 七 礼拜日。风和日丽,阳光明媚。我在一座废弃的小楼,听一个来路不明的少女讲起了故事。 据她说,她是一家医馆的千金,从小天赋异禀,画的梨花,没一个不给认成鲤鱼。十八岁逃婚,自此客居他乡。 而我甩了甩笔,抬起头来,怨念深重,累得半死不活。 什么鬼?!我堂堂藏珠阁老板娘,竟然在这帮人作笔记........... 外面忽然吹来一阵风,我又翻了一页。对面的人抬头,凉悠悠飘来一句,“记完了吗?” 笔记狂魔。 “闭嘴。”要不是那箱贵黄金,老娘才不奉陪,我恨恨得想。其实说到底,还是我没钱。唉。 他朝我探了探身,看我手里信纸密密麻麻。点了点头,转向苏和,“继续。” “..........你们是同事吧。”我绝望抬头,拿胳膊肘拐了拐一旁的人,“他是不是从来就没有下属?” 金头发的家伙都快睡着了,被我一推,眯眼挠了挠头,打了个哈欠,“你怎么知道?” 谁想跟这么个虐待狂工作.....“呵呵。” “谢白小姐关心,”裴聿观点头,“在下有个师父。” 我哼了一声,再抬头看他,却被他忽然黑了的脸吓坏了。 这家伙一直板着一副冷淡的脸色,如今见他这样拧眉扭曲面色,倒是头一遭。 “还请白小姐仔细写字。”裴聿观看过来,拧起眉来,依旧一张冷漠清朗的面目,却像是在说着什么神圣的诗句。“这笔记正是我师父的,还请白小姐认真对待。尊师有言,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做舟。” 我见他语气极其真诚且溢满不加掩饰的崇拜景仰,不由毛骨悚然。 好,好像打开了什么奇怪的开关。 我再不敢做声。 姑娘还是那样,一边画画,一边说话。都不带停的。我胳膊酸爽至极,无奈身被要挟,只好忍气吞声。 吊诡的是,她从不回应我的所有问题。倒也不是说,裴的话她就回答。只是裴自始至终都没插一句话,站的端正,认真的像个乖乖听话的学生。滑稽非常。 一场独白。 这阁楼挺闷的,阳光和风统统进不大来。趁着裴喝口水的功夫,我赶紧放笔,身后一面高脚木架镜,我整了整衣服。 就在那一刻,透过镜子,我看到身后什么一动。一声巨响。窗台上的花盆歪了一歪,一头载下,粉身碎骨。 我一愣,“……怎么——” 下一秒莱特猛的扑来,往我肩膀猛的一摁,我顿时蹲在了地上。我吓了一跳,就要挣开抬头。他牢牢制住我,扔下外套瞬间披在我的肩上。“别动——” 下一秒,枪响了。 八 白沙的消失像他出现时那样突然。 他的伤势在一天一天变好,包括他的眼睛。据他说,自己已经渐渐能看清她的耳朵,以前只能看清鼻子的。 “嘿,我好像能看见你的脸了。”他很高兴的说。 “原来视觉恢复不是整体渐至清晰,竟然要划分区域部分的吗。”苏和很震惊。 白沙歪头抓了抓头发,“好吧,我逗你的。” “……”苏和手一滞,绷带绕过男人的眼,后脑勺上完美打了个死结。 “对待伤员要轻一点哦。”话虽这样说,男人的脸上却无半分疼痛与紧张,“我走了,你会不会很无聊”他翘着腿,笑容无耻。 “我习惯了,先生,在遇见你之前。”额角从贝雷帽里垂下一绺长发,苏和轻快地哼起歌,鼻子上还沾了块粉颜料。 白沙夸张皱眉,惨兮兮地哀叹。 “叮——” 门铃被拉响,苏和拍拍裤子起身,下楼开门。一双小巧的拳头恰好停在了半空,刚好到她的小腹旁。 “小姐,您的报纸。”戴着棕褐瓜绒帽的小男孩白衣黑裤,肩上斜挎个黄布包,瘦瘦小小,眉眼弯弯。 “啊,谢谢。”苏和飞快地把手插进风衣口袋,摸来摸去,才恍然囊中羞涩。“那个,等我一下啊。”她揉揉头发低头,发现男孩正欣赏自己穿反的两只拖鞋。 “没关系,小姐,不用着急。”男孩声音稚嫩,眨了眨眼。“哇,今天有客人。” 苏和冷不丁愣了一下,“……嗯” “有人在唱歌。”男孩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苏和屏息一听,还真是。阁楼上的男人轻轻哼着歌,这个时候苏和终于找到了零钱,蹲下塞进男孩的布包里,顺便在小手里裹了块奶糖。男孩的手心柔软温暖,那张小大人似的脸一下欣喜非常,“谢谢姐姐!”挥挥手,一蹦一跳着走了。 苏和上楼,那嗓音略带沙哑与清冷,与那人平常讲话很不相同。歌声缓缓落下,旋转,像被晒化了的,顺着木缝,淌到地上的松梨冷膏。一滴滴滚下台阶。脑海轻轻敲荡,蹩脚的艺术家忽然闻到云的味道,大片雪泼开绵绵幕春,而她自己向上走去,放佛穿越黑谷白梨林。 苏和忽然想知道歌唱得是什么,于是便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一双藕色花头布鞋踏上木地板,姑娘踏过最后一凳阶,房间对面的窗户敞着,阳光蜜似金橘,天空蔚如海石。天晴了。 而桌旁空无一人。 白沙走了。 九 “..........怎么回事!” 一声枪响,我被推到墙边,子弹穿堂而过,西洋钟上焦孔还在冒烟,落地镜被击得粉碎。 我一把掀掉衣服,看见莱特咬了咬牙, “有麻烦了。”对裴轻声说,“你还没好?” 仿佛眨眼之间,一切超出了我的理解之外。我站在原处,被动至极。裴看了看我,猛地转身,贴着墙边,一步步往窗台走,步伐极轻,我听不见一丝声音。好容易挪到了窗边,他探了探身,还没来得及往下看。 枪又响了。这次倒霉的是一个瓷杯,刚好在我的右手边, 我听到他骂了声,下一秒我睁大了眼睛。 他手一撑,整个人从三楼飞身跳下。落地上滚了几步,接着猛地跑了出我的视线。一套动作极其凌厉,没有一丝停顿,像饥肠辘辘的隼鹞。 一切寂静。他跑的很快,我已经看不到他了。而我手脚冰凉。 事情发生得太快,我被骗了,显而易见。他们的目的并不单纯,背景也迷雾重重,所谓的黄金,莫须有的由头。我开始怀疑,我就是枪靶子。 第三枪。 气急败坏的开抢手很快又蹦了一枪。验证了我的猜测,暗处的射击手终于找着了些准头。莱特朝我喊了句什么,我没听清,下一刻他狠狠把我推出去。我恍然转身,猛地发现,杯盘狼藉,兵荒马乱。她竟然还坐在那。 ……画画。 感人至深。 两耳不闻窗外枪,一心只描白木梨。 然后子弹擦过我的肩头,笔直穿过了她。 我脑中翁的一响。 不知疲倦的人猛地一顿,还抓着画笔,慢慢倒了下去,黑发在白蜡木地板上铺开,仿佛不再挣扎的落水人。我颤抖着扑过去,仰面的她还睁着眼,只是眼神空了,动了几下嘴唇,终于松开了手。 她死了。 西洋钟碎掉了。一片寂静中,我连时间走动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最后一声枪。我右手一凉。然后我听见血滴落的声音。 在我晕过去前,我低了低头,喃喃道,“整整四枪,什么破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