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月寒春,雪销梅凋,莺栖绿柳,微雨杏花。 南京,和宣巷,大清早。这三个词排一块儿,就注定了街上根本没人的结居。宽巷子一溜走过去,什么贩铺生意统统萧索得不像话。若真有人那么无聊,往里再走几百步,待巷子窄起来,三棵老白碧桃围起来一间小铺子,铺子门梁题牌上刻了三个大字,龙飞凤舞,“藏珠阁”。 里头坐了个姑娘。大约二十出头,黑色卷发拿木簪挽了个髻,淡黄色旗袍外罩了件米色披领。年轻的老板娘揣手抱着个碳香炉,躺在太师椅上,昏昏欲睡。 直到一阵皮鞋脚步声,铺子门口的珠帘教人掀起。白宜定定看了几秒掀起门帘的那双手,不得了,有客人了 看来自己还是睡着了,都做起梦来了。女子掩手打个哈欠,翻了个身,彻底闭上了眼睛。 直到三秒钟后,那双手粗暴地将她摇起。 “姓甚名甚,色态偏好,风格要求,零售批发,耳链镯子”掐住手腕甩出去,老板娘懒洋洋开口,“便宜的还是贵的” “老板娘,我们不买珍珠。”脚步慢悠悠停下,来者笑得神采飞扬。 “哦。”白宜麻木地点头,“馄饨豆花在左手边,玫瑰糕小笼蒸包出门右拐不送。” 来者是两人,她粗略打量了一番。一个是西装笔挺的东方面孔,带副细脚金丝边眼镜,面容冷淡站在漆木柜台旁;另一个金发碧眼,淡蓝衬衫下黑长裤,东看西看,啧啧称奇。俩男的,她不认识。好在如今世道,来个洋人倒也不稀奇。 老板娘猛揉一把脸,麻利站起整了整披肩,恰好壶里水开了,索性给自己泡一杯茶,半张军钞的陈年老茶。今天总算不那么无聊。把目光瞥过去,她猛的呛了一口,“……喂!别乱摸!” 西装男在她愣神的瞬间,不声不响走到木台旁,那盛着些珍珠,好家伙,这就直接下手去捞了。 “老板娘,你为什么卖珍珠?” “祖传基业。”白宜翻了个白眼,一个翻身从躺椅上下来,就去拽开他的手,语气不善。好在还戴了副黑皮手套。还算是个讲究人。 金发男冲她嘻嘻一笑,伸了个懒腰。这一刻她彻底怀疑,今天这么早开门是不是个错误。而西装男忽然松手了。一瞬间无数的珍珠从他的指缝滑下,白色的沙石流过漆黑海礁,像猛然碎了底的沙盒。 “像时间,对吗?” “啥”白宜愣了一下,默默扯出一只怀表,“八点二十八。” “噗”金发男没忍住笑了出来,另一人瞥了他一眼,收起手来,踱步走到她身旁,黑手套弯曲指节,慢条斯理扣着柜台。白宜抬眼看他,听他说,“小姐,我想找一个人。” “谁。”年轻的老板娘悠悠抬眼打量了一下那人,低头看了一眼茶,碧螺春静静躺在碗底。“找我帮忙,可不是免费的。” 听到收费,他还真的就转过身去了,一副要走的架势。白宜顿时感慨万分,看来这小铺子今年终于要倒闭了。只是他终究没走,只是迈到有阳光的窗前,阳光流到木地板上,像蜂蜜牛奶伴着小提琴。她摇头转身,却听见他淡淡开口,“小姐,你第一次来这里时,见过什么人,是吗” 白宜微不可查地一怔,从落灰木架上抽出一本书,重新躺上藤椅,“没有。” “你想找到他吗?” 老板娘眯了眯眼,微微杨头,似笑非笑,“我都说了没有。” 失礼的逼问者此时不置可否,他甚至弯下腰来,帮她把那倒的书正过来,笑了笑,“他说,你能帮我们忙。” 二 我叫白宜。 素居南京和宣巷,一家珍珠铺的老板娘。 生意惨淡,座山吃空,也亏的是祖上还有点家产,西北风喝了快三年,才没有饿死。我尚年幼时,家道中落,从此只身赴此,投奔我大伯。这小珍珠铺子也正是我从他手里传下来的。若他尚在,绝对想着法得把我嫁走,也好送走我这尊败家大佛。 只是如今世道,战事吃紧,军阀割据,民不聊生,加上本人无甚抱负,一身青年暮气,倒也甘于继承此业,小铺老板,安稳一生。 时头接近正午,奇芳阁二楼微风习习,靠窗的东方女子,穿一身淡黄旗袍,抱臂斜视。对面的男子,大吃之余还比了比大拇指,一头淡金发很扎眼。这麻油素干丝确实炸的很好,色泽金黄,芝麻香油往上一淋,确不愧知味停车之名。可惜对面的女子看起来并没什么胃口。 日子是悠闲的。至少几点开店随心情。昨天睡那么早干什么!千金难买早知道。我恶狠狠地夹了块豆蛎春卷。 三个小时前,他们出现在我的店里,画风神棍,不知所云。而我一头雾水,严重怀疑他们其实就是想蹭我顿饭。 “吃你的,看什么看!”我气不打一处来。 “看老板娘好看啊。”金发男叫莱特,自称波兰人,去掉一些口音,一口汉文好得出乎意料。他咧嘴笑了笑,一面夹了勺鸡蛋羹,含糊不清地说道,“怎么样” 我翻了个白眼,抬手扇着扇子,裹领旗衣十分凉快,“什么怎么样” “小姐,你考虑好了吗”那人咽下最后一个酥饼,满足地抹了抹嘴,往我这边推过来张什么。我低头一看,是张照片,大概还淋了雨,角页都泛黄了。 “考虑个鬼。”我没好气地说。照片上是个墨镜男,背景糊成一片,也不知道是站在哪里。二十五左右,青年白衫黑裤,身形倒是挺拔干练,就是笑得像个傻子,我嫌弃地点了点照片,重新推回去,“这人我不认识。” “那你见过吗”小伙子不依不饶。 四季豆咔吧一下被咬开,老板娘失去了最后的耐心。“没有!没有!没有!” 金发小子扁扁嘴,失望委屈,站起整了整衬衫,“那我走了,”末了还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小姐,祝你平安。” 我豪迈端杯仰头,将残茶冷水一饮而尽。虽然觉得哪里不对,但心想这充满霉气的早晨终于结束了,忽然开心。 “小姐,账单。” “……” 我咬牙低头,店小二毕恭毕敬,笑靥如花。叹了口气,我放下茶杯就要掏腰包。大概是急了些,荷包被甩在地上。霎时叮当一片,绸面上绣着的三颗珍珠跳滚出去,顷刻无影无踪。 伙计眼疾手快,拾起布包还我,愣住了,“小姐.......小姐” “没事。”我接过手帕擦了擦手,镇静说道,把钱给了小二。伙计一脸疑惑地转身走了,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一直在微微发着抖。 其实那人我见过。 我撒谎了。 南京。义蓉街。 “卖报卖报——” 带着综绿瓜皮帽,报童穿行。街道熙攘,络绎不绝,卖麻花的,卖盐饼的,卖糖巴馄饨的,光看着就能把人给看饿。男孩看得聚精会神,搓了搓手,继而使劲拍了下自己的脸,更快地走开了。 今天就发工钱了。急什么。 川北闹战事,讯报今日果然卖得不错。 肩垮黄布包清了许多,男孩晃了晃,所剩无几。喜上眉梢,蹦蹦跳跳,七拐八拐,进了个小巷子。街巷窄了,人自然也清净许多。两侧石墙坑洼不平,爬山虎稀疏蜿蜒,青石苔藓潮湿蓊郁。黄莺在墙上翘着尾巴。尽头一栋小小的木阁楼。 他一路走到了头。 停下脚步,伸进腰间挎包抽了卷报纸。 黄莺扑楞着翅膀飞走了。 “嗯......这是哪里?” 那男孩给惊得一跳,眨眨眼,才发现这竟然有个人。 只是............. 小木阁楼转角处坐着个女子,恰好被光遮了半张脸。一身鹅黄淡色旗袍,颈间三粒珍珠盘扣熠熠闪光,手腕还教人给绑了。她眯了眯眼,深吸一口气。 只是造型别致。 “..........”男孩一时吃不准,瞪眼看着她,毕竟世道不稳,他可不想惹什么麻烦。但看女子笑得实在慈祥,男孩怯怯回答,“义蓉街,不过这没人住。”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就以前的露草堂。” 女子闻言颔首微笑,从善如流。她举起手腕啧啧瞧了会儿,打得缚贼扣有模有样,女子往前伸了伸,没再拉动。女子笑得更深了,吸了一口气。 男孩愣了下,看她再没说什么,转身走人。可惜还没迈出一步,身后传来一声咆哮,吓得他打了个跌,撒丫狂奔。 那一声实在太大,以至在义连巷成了一个传说。直到多年以后,着旗袍的神秘女子早已无处寻匿,还有人记得那晴天一吼,可谓见者流泪,闻着动容。据说从堂口卖烧饼的,到胡同底逗鸟的大爷,信誓旦旦,无人不闻。 “日!老娘不端了你们誓不为人!” 三 “消消气。” 活了二十一年,我还是太年轻。被人解了绑,我拍拍衣服,抱臂站在一条小巷子里。据说这是义榕街,旁边一栋废旧的小阁楼,墙里大院是昔日的露草堂。身为南京老板娘,身为在南京和宣巷开了三年珍珠铺的老板娘,我是到过这的。只是被下药弄晕给绑到这儿来,还是头一遭,实叫人惊喜异常。 深巷倒窄,两边把人,我逃不了。而那罪魁祸首,此刻微微弯身,端给我一杯茶。看着面前的西装男,我气得几乎吐血。 “我打不过你。”我吹了口茶,“可以请你自尽吗?” “敝姓裴,很抱歉。”西装男终于自报家名,一本正经地板着脸,“但小姐隐瞒我们在先。” “那你们也不能把我迷晕捆这来吧!你们是土匪吗?”我抓狂,说实话,事情已经超出了我的预期,我苦笑。 裴审视地盯着我,开口,慢条斯理,“那么,小姐现在想好了吗” 我揉着手腕,叹了口气,“我不是南京人。”我认栽了。“十年前。家那边闹战事,加上灾荒,父母把我托付给远方大伯。饥困交乏,在南京迷了路,那个家伙就蹲在路边,戴个墨镜笑眯眯,请我吃了碗鸡丝面。” 历历在目。那时我还是黄毛丫头。我一个人到南京的时候,灰头土脸,饿的两眼一抹黑。找不着路,只好打街上转来转去,直到实在走不动了,倚着墙一下跌坐下来,才看到对面也蹲着个人,戴副墨镜,勾着唇角,似乎看了我很久了。我刚想闭眼,就看他站起来,摇头晃脑,穿黄车柳树而过,举了一把伞在我头上,问我饿不饿。 我抬头看看他,没说话。 他又说,我有鸡丝面,吃不吃。 好像应了他的景,还是饿出幻觉了。一瞬间我真的闻到了香味。没出息的小丫头泪如泉涌,疯狂点头。 吃。 “就这么简单。”我端杯喝了口茶,差点没被烫死。“哦对了,这珍珠店是我大伯的,到我手里时就这样。至于我大伯是怎么买到的,我一概不知。他老人家已驾鹤西去。” 我见他低下头,一瞬间有些好笑,以为他会露出一副懊悔,迷惑,痛惜伤害无辜妙龄少女的表情,没想到凑过去一看,竟然在做笔记。钢笔刷刷,洋洋洒洒写了一大面,末了还抬头,“再详细点。” “.............没了,你是想听——我以什么姿势蹲垃圾堆里”我无法理解,“不是我说,你们到底找他干嘛?”我很费解。因为在我的印象里,那人就是南京的小古董贩,整天笑得呲牙咧嘴,大概遇见我那天发了笔横财,善心大发。十年后,也真有人来找他,甚至来找我这个一面之缘的人。说实话,我有点好奇。 “我们是同事。”闻言我呛了一口茶,莱特贴心地给我拍了拍背。敢情我这是遇上古董贩中的组织,盗墓贼的道场了?我悲愤至极。裴皱了皱眉,看着我,口吻平静而又试探,“他有没有,留给你什么东西” 我沉默了一会儿,扶额,“拿笔来。”裴看了看我,递了信纸过来。“非要说的话,我吃面的时候,他说了句诗。” 当年的小丫头,坐在木板凳上狼吞虎咽,眼泪啪哒啪哒往碗里掉,恶狠狠吸吸鼻子,都抽不出手擦。对面的人被她动静吓了一跳,忙说慢点慢点。顿了顿,笑得无耻,说什么苟富贵勿相忘。丫头嗤之以鼻,待白水煮面都见了底,她还用筷子在那巴拉,忽然听到那人说了句什么。 “久别再逢无悲日,青天收雨念王侯。春瓮分江缘堤还,我见红尘了三千。” 什么破诗,狗屁不通。丫头翻了个白眼,待终于吃完,咂了咂嘴,哇的一声哭出来,“什么鸡丝面!哪有鸡丝!” 从清水挂面的可怕回忆里挣扎出来,我手腕发飘,“就是这句。” 裴凑过来看了一会,又看了看面前的女子。白纸黑字,字筋骨狂放,一手行楷行云流水。放下笔,她揉了揉手腕上绳索的痕迹。 男子皱眉,一瞬间不能理解,“就这么简单,小姐?” 那你又何必隐瞒呢? 女子的表情有一瞬微妙的变化。然后她抬起头,大笔一挥,在打油诗上圈了四个圈,字圈排位诡异,走位风骚,女子面不改色心不跳。“别——念——见——我。念和说差不多一个意思吧。”她啪一下扔掉笔,“别说见我。” 男子哑然。一片寂静中,一旁的金发男子挣扎许久,畏畏缩缩地开口,替他问出口,“说实话,老板娘,你是瞎琢磨了多久” 牵强到这个份,也是蛮拼的。 “恩人所言,一字千金。”女子信誓旦旦,大义凛然。 男子摇头一笑,揉了揉眉头,“那你又为何开口了呢?” 女子的脸忽然微妙一僵,挣扎许久,自暴自弃地把笔一扔,“半时辰前,托某人的福,我手脚被绑在这,静独思之,如有神助。忽然想到还有另一解法。” “何解” “最后一字连起来读……” .................... 日侯还千 日后还钱。 ……………… 就一碗破面,还没有鸡丝。 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