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晓楠收到高中录取报到通知书的那天中午,他正跟母亲和叔叔顶着烈日在山上割草。
进入八月份,玉米地里的茅草和水稗已经生长成熟,挑选草厚的地块用镰刀把草割下来,抱到梯田埂上快速晒干,粉成糠是喂猪的好饲料。
酷暑像一个没边没沿的大蒸笼,让人无处躲藏,钻进玉米地更是汗如雨下,喘不过气来。
母亲和叔叔下午还要到生产队劳动,只能利用中午最为酷热的时间来割草,柳晓楠再不情愿也得跟着来。
又苦又咸的汗水似乎流干,脸色涨红,像被酷暑剥去一层皮,火辣辣的难受。大口大口灌下已经温热的生水,很快又从汗毛孔里排干。
母亲和叔叔走后,柳晓楠在山沟里找到一个水坑,把自己泡在里面。水很浅,躺下去仅仅能没过肚皮,这也足够消除暑气,缓解中暑的症状。
仰面朝天躺在有些肮脏的水坑里,仰望着天空凝固不动的一朵朵白云,心里却是飘忽得很。程老师说要坚守梦想,考不上高中还奢谈什么梦想?
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能把作家当做梦想,他不相信自己有那个能力,那只是谷雨一厢情愿为他设定的一条路径,只是潜意识里的一种愿望。既然仅仅是一种原始的愿望,便像这天上的白云,可望而遥不可及。
体力恢复一点后,柳晓楠感觉肚子饿了,四下观望山上没人,便从灌木上折断几根粗树枝,钻进玉米地深处。
他把几截粗树棍架在垄台上,掰下两穗嫩玉米放在上面,四下搜集干枯的玉米叶子,点燃后小火慢慢烘烤,尽可能不让冒出青烟来。
终究是一种偷窃行为,必须小心谨慎,不能被人发现。农村孩子都有类似的行为,既是冒险也是填饱肚皮的另一种方式。
啃完两穗半生不熟的嫩玉米,柳晓楠用土将灰烬掩埋,不留一点蛛丝马迹。浑身是汗刚从玉米地里钻出来,便听见关小云在高声喊他。
关小云推着自行车站在路边。蓝色围巾下的稚嫩面庞,比上学时黑了一点点,渗透出来的细密汗珠,像清晨花瓣上的串串露水。
一个多月四处奔走卖冰棍,最直接的社会实践,磨去了她身上所有的学生痕迹,曾经飘忽不定的目光,变得踏实稳定专注。
打小能跑善跳练就的苗条健美的身材又蹿高了一截,如同一棵生命力旺盛的小白杨,亭亭玉立健康茁壮,使人眼前一亮,仿佛看到人世间所有的美好事物。
柳晓楠走近关小云时,这种直观的感受,让他觉得自己也长高长大了。他忽然意识到,因为太熟悉了,他从未像现在这样,用心观察关小云身上的细微变化。
这种变化太突兀,令他措手不及心慌意乱,他不可能再忽略她的存在了。
他问道:“卖冰棍怎么卖到山上来了?”
“你考上高中了,我特地来给你送通知书。”
关小云拿出通知书递给柳晓楠。卖冰棍途中,她遇见学校教导处的一名老师正四处送发通知书,顺便给柳晓楠带了回来。柳晓楠没在家,她便找到山上。
柳晓楠仔细阅读通知书,上面写着具体的报道日期和注意事项,盖着第十三中学的印章。他没有过度地激动,只是深深地痛痛快快地松了一口气,不过是离谷雨给他设定的人生目标又近了一小步。
他问关小云:“你和其顺呢?”
“我俩本来就没抱有什么希望,老师说你们重点班也只考上十几个人。”
“那你以后怎么办?”
“能干什么干点什么,大活人还能叫尿憋死?”关小云从木箱里拿出几支冰棍,塞到柳晓楠手里:“吃下去降降温,你看你热得这一身汗。”
柳晓楠推辞着:“我不吃,你留着好卖钱。”
“让你吃你就吃好了,跟我客气什么?”关小云又拿出几支冰棍,自己带头吃起来:“我今天卖够本了,只剩下这十几支,化软了不好卖。”
“你挺不容易的。”
“你别瞧不起卖冰棍,一支冰棍挣两分钱,我一天能挣三四块钱。我爸说,我自己挣的钱自己留着,这一个多月我攒了一百多块钱呐。一个壮劳力在生产队挣工分,一年下来也不过就能剩下这点钱。”
“你挺能干的。”
“我想好了,天热时我暂时买冰棍,天气转凉后我去学裁缝。以后自己在家里做衣服,肯定能挣钱。等我手艺学成了,你身上的衣服我全包了。”
“免费吗?”
“不但不免费,还要加倍收取手工费。”
“你掉钱眼里了。”
两个人嘻嘻哈哈地吃完冰棍,一同下山往家走。柳晓楠跟关小云在一起,总是轻松愉快的,没有跟谷雨在一起时的那种紧迫感和压迫感。
第十三中学,位于大河满族自治乡乡政府所在地,处于复州河下游,建在一座小山坡上,是一所初高中合并在一起的综合学校。前后三排平房,泥土操场比生产队场院大不了多少,跟其他的农村中学并无二样,四个乡镇兼并后的高中点便设在这里了。
前来报到的那天,柳晓楠才了解到,他们这届高中生只招了不到一百名,分文理两个班。他们乡中学是这次中考考得最次的,两百多名初中生,只有一人考上县重点高中,十三人考上普通高中。
首先是选择文理科。考大学的报文科,开设英语课程;考中专的报理科,不用学英语。
柳晓楠本来想报文科,可英语成绩很差。初中时没认真学英语,觉得学英语没用,没认真去学。从头学起会跟别的学校的学生拉开差距,心里很犯难。
十几个同学一商量,一同报了理科。农村孩子能考上中专,给自己找到一条出路,就算是烧了高香了,除此之外哪敢奢望考上大学?那可是千军万马抢过独木桥。
柳致心回家得知儿子考上高中,心里虽然还算满意,嘴上却训斥:“你为什么考不上重点高中?整天就知道看你的课外书,根本没把心思用在学习上。”
柳晓楠没有辩解,他知道跟父亲说什么都没用,说什么父亲都会用他的曾经的第一名来压他,更不敢跟父亲提起心中的梦想。本来挺愉快的心情,因为父亲的训斥变得乱糟糟的,心生抵触的情绪。
父亲没有过问他的选科情况和学校状况,可又不声不响地把他的自行车修理了一遍,他不确定父亲是否真正地关心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