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鸳离开了连月的身子。 监斩台上,连月一脸的错愕,她只记得方才想拔剑架在监斩官的脖子上,要挟士兵们放了凌家人,可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却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不过想不起来也没关系,毕竟如今这结果也算是求仁得仁。 重鸳只见她冷冷的瞟了一眼台上被释放的人,继而视线偏转,落向了天边,似是想要透过那温柔的风,看见这世上最为缥缈的存在。 她是觉得,这一切都是凌绡的在天之灵在保佑着罢。 不过……重鸳将这两日的事情在心里过了一遍,或许这一切,还真与凌绡有关。那夜她追着一缕魂魄到了解冤阁,但所看到始终是魂魄的背影,从没看过正脸。现下想来,那应该就是凌绡。而她去解冤阁,去找萧黎,萧黎离开解冤阁,来到皇宫,这一切似乎都能串联起来。 若她所猜不错,萧黎最终的目的应是让秦沐赦免凌家的人,而凌家人同他非亲非故的,他应该不至于没事闲的插手凡间的事儿,唯一的可能就是是凌绡求他帮忙。 只是……萧黎那张永远冷着的脸浮现在脑海,她怎么不觉得他是那么热心的人,能无缘无故的去帮助魂魄实现愿望? 应该是有所图罢。 至于图的是什么,这还得待她慢慢探究一番。 重鸳离开监斩台,回了皇宫中那个僻静的小院子。闪身进去时,只看到秦沐已经醒了,正负手立在那幅凌绡的丹青前,冷肃又威严的脸上,透着满满的悲戚。他就那样不说不动,脸色苍白,像极了一尊雕像。 而他僵直的背影,让重鸳想起了那个山顶的夜,秦沐没有等到凌绡,走下山时便是这般,孤寂又落寞。 终此一生,怕是都要与这寂寥为伴了。 重鸳心上有些发酸,偏开视线不再看他,明亮的目光在屋子里寻找了一圈,赫然发生这里除了秦沐的气息以外,便没有旁人了。 萧黎呢?不说不会把她丢在这里的么?人呢?这家伙胆子可真不小,竟然连她都敢骗!重鸳心里陡然升起一丝邪火,他跑吧,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她去解冤阁找他。 若他在,就将今日他食言而肥的事情说道说道,若他不在,她就一把冥火烧了他解冤阁出气。 打定了主意,重鸳脚下一动,风风火火的朝着解冤阁去了。 不过一炷香的时辰,便已立在解冤阁门前的那片空地上。重鸳找准了位置,双手结印唇角轻动,凝在指尖的银色光芒乍现,就在她要伸手将术法灌注于结界之中时,结界中央猛地裂开了一道口子。 清朗的声音从里面传出:“进来罢。” 他果然是回了解冤阁。 重鸳收了术法,抬脚便踏了进去。 真实的解冤阁,与重鸳想象中的解冤阁大不相同。她总觉得,好好的楼宇建在这荒山空地上,还精心设下了结界保护着,里面定是藏了些见不得人的同喜。可当重鸳置身其中才发现,里面的陈设格局与普通人家的庭院没什么两样。 甚至朴素又简单。 踏入解冤阁,也没见着她想象中的重重机关,种种阵法,有的只是敞亮的厅堂,以及简单的桌椅摆设。而此时,萧黎就坐在椅子上,端着一杯茶品着。 重鸳行的渴了,走到他身边,见桌面上还放着一杯已经盛好了的茶,于是端起来一饮而尽。 茶喝了,气息也调整好了,重鸳往萧黎对面的椅子上一坐,虽然随意懒散,但浑身却透着一股子说不清的气势:“师父,你说话不算话!” 她指控。 萧黎连眼角都没抬。 “师父,你为什么不等我一起回来,咱们不是说好的,你……” “为师不等你,你不也能回来。” “那是我厉害!”重鸳莫名的得意了一瞬,然后反应过来,沉了脸色,“师父,我自己回来,和你等我一起回来,完全是两码事好么?” 萧黎终于放下了手中的茶杯,站起身来拿眼角的余光瞥她:“都是回来,有何不同?” 重鸳一噎。 就是不同啊……可非要说哪里不同…… “入夜之后,你到后院左数第三间屋子去找凌绡,将她送往幽冥司投胎去罢。” “为什么是我?”她心头的火还没消呢,才不听他的。 “因为,”萧黎抬脚向外走,“你是徒弟。” ** 是夜,月朗星稀。 吱呀一声,木门被重鸳从外推开,屋内的“人”听到声响回头,却在看清来人不是萧黎,而是重鸳时,脸色一变。 “你……”凌绡的魂魄在不可抑制的颤抖着,那是一种本能的恐惧,是魂魄见到幽冥之祖时该有的敬畏与臣服,“你是谁。” 她是谁并不重要,重鸳敛了身上的气势,开口:“我来送你去幽冥司,你的时辰到了,也该去投胎了。” 凌绡退后了一步,却是无可奈何一笑:“是啊,我的时辰早就到了,可是我不舍得离开秦沐,才故意在他身边盘桓了些许时日。若不是他非要杀我凌家一门,或许而今,我还陪在他身边呢。” “你求萧黎的事已经办妥,”重鸳试探道,“你答应他的,自然也不能反悔。” “姑娘放心,”凌绡见她没有伤害自己的意思,心头也便没那么惧怕了,“阁主既已助我达成心中所愿,我自然会放下执念轮回转世。只是,我用来世的相遇换了消弭他今世的仇恨,已经断了纠葛的我们,来世该是不会再遇到了罢。” 她这一番话,重鸳在心中理了理,终是理出了个大概。 人与人的缘分大抵如此,今世纠葛未了,来世相遇来还。若是今世将该报的恩报了,将该了的仇了了,将一切不应解开的都解开了,那么这两个人来世相逢的缘分便也尽了,没了缘分,自然不会再相见。 “所以你是用来世与萧黎交换,让他出手帮你?” “是。” “你……”你傻罢,重鸳憋了几番才将后面那俩字给憋回去,“今世已了,来世可期,今世你已经死了,何必还要执着于过去,今世你觉得亏欠他的,来世偿还给他就是,何必……” 凌绡摇头:“不一样的,今世我是凌绡,他是秦沐,可来世我已不再是我,他亦不再是他,即便来世我们能走到一起,却依旧弥补不了今世的缺憾。更何况……”她轻叹一声,“我不希望,秦沐的余生在恨我中度过,他那般好,该有一个更好的未来。” “他不恨你,”重鸳肯定道,“在被士兵押上城墙之前,你就已经服了□□,为的便是不给他动摇的机会,不让他为你所累,你已经报了必死的决心,这一切他都晓得。他抓了你的家人,不过是心中还对你残存着一丝怨念罢了。” 凌绡有些怔楞的看着重鸳,或许她是没想到,她与秦沐的事情,她一个外人竟能知晓的这般清楚。 “可到底,他的家人也是因我而死,”许久,她敛了眉目,带了丝恳求的开口:“今夜又是乞巧节,仙子既然知晓我同他的往事,可否允我……再去见他一面。” ** 重鸳发觉,自己的心肠真是越来越软了。 连城集市上,花灯缭绕,人群熙熙攘攘,一如当年的热闹。重鸳今次没有隐身,而是大喇喇的走在凌绡的身侧,陪着她直朝着鹊桥的方向而去。 桥头的红线还剩下许多,她伸手去解,却在手指穿过红线的刹那间记起来,她已经死了,再牵不了红线,再寻不到秦沐了。 重鸳看着她静静的蹲在那里,头垂的低低的,忍不住走过去:“想要这根?” 凌绡抬头看她,许久之后才点了点头。 “好,”重鸳解下她选中的那根,拿在左右,然后又解下一根,攥在右手,“当日我瞧着这红线有些意思,我便也拿上一根,看看对面能牵出来个什么东西。” 听了她的话,凌绡倒是难得的笑了出来:“还能是什么东西,自然是个人啊。” 哎哟,那可真不一定。 两人一起往桥上走着,凌绡飘的比重鸳快些,最先看到了前方的牵着红线的人。她一愣,倐尔扭头道:“将红线扔了。” 重鸳反应了一瞬,听话的将左手的红线扔到了地上。 几乎是同时,红线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捡起,重鸳顺着那手向上看去,却对上了秦沐投来的探究的目光。 “姑娘为何将这红线丢了?” 被他看到了! 重鸳有些不知所措的看向一旁的凌绡,只见凌绡根本没空看她,一双眼中痴痴的望着秦沐,像是要将他此时的模样,永远的刻在心底一般。 “不是我丢的,”重鸳坦率的看着他,“这红线不知是谁遗弃在桥上,我不过是捡来看看,你瞧,”重鸳抬了抬右手,“我的红线在这儿。” “原是如此,”秦沐的两手分别执了红线的两端,苦笑“她已不在,我的红线那端本就不会再有人出现了。” 静了许久,秦沐才抬头看向重鸳,抱拳道:“抱歉,打扰了。” 然后抬脚,与重鸳擦肩而过,凌绡似要追着他而去。 重鸳指尖一动,狠心的困住了凌绡,不顾凌绡的挣扎,大声道:“斯人已逝,执念已了。活着的人该好好的活着,若是心中仍旧放不下,每年清明时节,多去她坟头墓前陪伴祭奠罢。” 秦沐的脚步顿了顿,但是没有回头,而是捏紧了手中的红线,一步一步的走下了石桥。 终是,走出了凌绡今世的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