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绡被两个侍卫绑着,押到了城墙上。脖颈边架着的两把刀,在烈日之下泛着森冷的光。 可凌绡却恍若未觉,俏脸上是从未有过的从容洒脱,她就站在那里,低着头,视线定定的落在秦沐的身上。 两人分明离得那般远,分明应该看不清的,可她却只觉得,此时此刻的秦沐在她眼中无比的清晰。他的眉眼,他的鼻子,他的薄唇,他英朗的轮廓。还有他修长的手指,他手上的茧子,甚至他掌心的纹路。或许这些并非是近在眼前的,但却早已被她铭刻在了脑海心底。 凌绡淡然一笑,高声道:“秦沐!” 重鸳看到,秦沐的身躯有些僵硬,握着缰绳的手青筋暴起,许是只有这般用力,他才能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不在脸上展露出来。 “秦沐,你还记得我最喜欢的颜色罢。”凌绡一字一句,缓缓的说着,像极了以往和秦沐相处,闲话家常,“我十九岁生辰那年,你送了我一套绯红的衣裙,我一直没穿,或许你以为我是不喜欢罢。可是,怎么可能呢?我只是没舍得穿罢了,如今它被我好好的放在柜子里。” 秦沐仰头看着凌绡,许是被她的一席话引出了昔日的回忆,原本漆黑凌厉的眸子中,泛起了一丝让人难以察觉的温柔。 “待我今日死了,你要记得为我收尸啊,”生死之事,竟被凌绡用这般不在意的口吻说了出来,她始终笑着,“然后给我换上那件衣裙,我怎么说也是一个姑娘家,死也要死的漂漂亮亮的。” “秦沐怎么舍得让你死呢?”守城的将领冷哼了一声,看向秦沐,“秦沐,今日你若放下手中冰刃,弃械投降,我便奏请皇上,绕她一死,如若不然……” 那将领偏开一步,拿过将士架在凌绡脖颈上的刀,稍一动力,便在她脖子上划开了一道口子,鲜红的血蜿蜒而下。 “主上,”见秦沐一直没表态,他身边那黑衣女子倒是有些坐不住了,“凌家家主不是坏人,她不应该为两国之争搭上一条性命,主上……” “月将军此言差矣,”秦沐右侧的将领开口,“一将功成万古枯,向来江山便是建立在皑皑白骨之上的。若是我们今日保了她一个女子,那么来日我们非但对不起这些年来战争中死去的兄弟,更对不起自己刀口舔血留下来的性命!将军,欲成大事,切不可心软!” 可重鸳觉得,秦沐在见到凌绡的那一刻,心便软了。只是……秦沐在端坐马上,悠悠回头一望,身后是随他浴血奋战,为他拼进性命的士兵,是活生生的十数万条性命,而城墙上……是他曾经最爱,想要保护一生的女人,可也是害了他们一家,最会骗人的女人。 他不确定,凌绡此时用的,是否是苦肉计。 “主上!”秦沐身侧的黑衣女子有些急了,“主上,其实凌家家主她……” 秦沐眉头一皱,抬手打断了她的话:“月将军不必多说,”秦沐垂手拿出马间弓箭,拉弓上弦,竟是一点余地都没给自己留,“与其让她死在别人手里,不如我送她一程,也算是……为我的家人报了仇!” 话音刚落,箭矢嗖的一声射出,守城的将领还没反应过来时,箭尖已没入凌绡的胸口,力道之大,竟逼得凌绡生生的退后了两步。她垂眸看着插在身上的箭,又望了望下方的秦沐,唇角咧开了一个解脱的笑容。 “秦沐啊,”有紫黑色的血沿着她的唇角滑落,一滴又一滴,“你要记得……年年清明来看我,还有多烧些纸钱,免得我在地下挨饿……受穷,就不好了……” 她的声音细弱蚊蝇,听到了她这番话的,除了架着她的士兵以外,便是站在城墙之下,唏嘘不已的重鸳了。 她没想到,秦沐和凌绡,最后竟是以这般结局收了场。 凌绡害了秦沐一家,秦沐杀了她偿命,看似一报还一报两不相欠了。可是秦沐眼眶为什么会红呢?眼底的悲恸为什么怎么压都压不住了呢? 而她看着这一幕,怎地这般心疼呢…… “重鸳。” 一道陌生清冷的声音,似是破空而来,可却只传入了她的耳中。 重鸳望向四周,自嘲的笑了一下,难不成是自己出现了幻觉?她这可是隐身藏在秦沐的梦中,不可能会有人看见她,更不可能有人能叫出她的名字。 可……重鸳猛地反应过来,那声音好像是萧黎的!都怪萧黎平时话太少,害的她都不怎么记得他的声音。 重鸳最后望了一眼秦沐的方向,他已挥剑率领着士兵攻向城门,那战无不胜的气势,早已注定了结局。 赢了天下,最后却失了一颗心。 重鸳从秦沐的梦中抽身而出,轻松的回到了秦沐的寝殿中。此时的萧黎已经收了双手,负手而立静静的看着她。 重鸳被他这一瞧,瞧得有些心虚:“哎呀师父,你去哪儿了,怎么能把我自己一个人丢在这里呢。” 萧黎依旧没说话,不过重鸳从他的眼神中看出来,他一定是想说——这期间你也没消停呆在这。 重鸳有些心虚的别开眼,摸了摸鼻子:“师父,你刚去做什么了?”明亮的眸子正巧瞥到一旁的墙壁上,挂着的一幅丹青画像,她定睛一看,“是凌绡?” “看来你已知晓,我便不再多说,”萧黎淡淡道,“你马上赶去午门法场,阻止刽子手处死凌家百余人,待他醒了,自会有赦免的诏书送至法场。” “为什么要救他们?”重鸳觉得,凌家的人被处死挺可怜的,但这到底是他们的命,理该顺应天命。而且她堂堂冥皇,更是应该起到表率作用,恪守这天命才对,不能带头去反的。 “为师的话,你不听?” 哎哟,他还真把自己当师父了。 重鸳没理他,看着窗外不知何时爬上空中的日头发呆。 “秦沐与凌绡误会重重,若今日他没能免去凌家人一死,之后的每一天,他都将活在痛苦与悔恨之中,你……”萧黎声音一顿,继而一沉,“你舍得?” 重鸳心上一滞,果然人是不应该动情的,同情也是一种情,一旦动了,便成了旁人牵制你的把柄。而眼下,她就被萧黎牵制着。 这种感觉,让她的身心,都不大舒畅。 “好啊,”重鸳点头答应,趁着萧黎不注意,反手一把揪起了他衣袍下摆,五指一曲,只听刺啦一声,一块淡蓝布料被她给撕了下来,然后蒙在了脸上,“徒儿去帮师父办事,一块布料总不会吝惜罢。” 重鸳眼看着萧黎淡然的神色变了样,眸光闪烁了半晌,才硬生生将所有情绪,变成了两个字:“放肆!” 重鸳不理他:“师父,你没见凡间那些戏折子都是这般写的,若有人想去劫法场,都要把自己蒙的严严实实,不被看出来才好。虽说我只是隐在暗处拖延时间,但还是得小心谨慎为妙。你也看到了,我一个姑娘家,总不好撕扯自己的衣裙,所以便只能……” 言外之意,不撕你的撕谁的? 萧黎懒得与她争辩,脚步一偏看向窗外:“强词夺理。” “师父,那徒儿便去了,”重鸳向外走出两步,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回头看着萧黎,“师父,你不会趁我去捣乱,将我丢在这里,自己回解冤阁罢?” 萧黎薄唇抿了抿,果然啊,被她猜到了。 替他办完事就想卸磨杀驴,拍拍屁股走人?这怎么行,也不看看他招惹上的是谁。萧黎不说话,重鸳便不动,目光直勾勾的盯着他。 四目相对,空气中有一股莫名的气流,在肆意流转着。 最后,是萧黎先偏开了视线,沉声开口:“不会。” ** 凌家除了凌绡以外,一家上下从主子到奴才,全被下了狱,定于今日满门抄斩。 重鸳觉得,或许秦沐是想将凌绡气活过来,才使出了这么狠的手段。可凌绡早已经死了,被他一箭射死在城墙上,报了仇之后,他还有什么不甘心,非要杀害更多的生命,来给他们做陪葬呢? 重鸳有些想不通。 午时将至,午门前围了一圈又一圈看热闹的百姓,中间的空地上,跪着九十八人,这些人均被五花大绑,动弹不得。在他们身后,是一个又一个手握长刀的壮汉,一脸凶煞,杀气腾腾。 重鸳隐了身形站在一边,脸上并没有蒙着从萧黎身上扯下来的布料,而是蒙了一层自己以法力凝成的方巾。她这样做自然不是怕凡人看到她,而是怕前来拘魂的阴差看到。若是被他们看到她出手扰乱人间生死,再将此事传回幽冥司,叶殊那家伙定得揪着她的小辫子,唠唠叨叨个没完,幽冥司上上下下的会整日将这事当做谈资,说上个成百上千年。 到时候不消别人说,她自己都没脸在幽冥司待了。 “午时已到,”监斩官约莫了下时辰,拿起令牌,“斩!” “且慢!” 重鸳刚在掌心凝了法力,就见台下人群中冲出来一人,黑衣劲袍,正是那个被唤作月将军的女子。 “皇上有令,暂缓行刑。” 咦,这皇令不是来的很及时么? “月将军,”监斩官走下台来,站在她面前,“既是皇上有令,可有手谕,或是令牌?” “这……皇上只是口谕,未曾交与我令牌。” 监斩官听罢,仰头大笑了三声:“月将军与凌家有何渊源我虽不知,但月将军屡屡为凌家求情,可是世人皆知。今日若月将军拿不出皇上召令,那便是假传圣意,来人啊……” 想来这月将军还真是假传圣意,她眸中有些慌乱,但脸上却十分镇定,左手已经搭在随身佩剑的剑柄上,这模样倒是有些像劫法场的了。 明明能动口解决的事情,干嘛非要动手呢? 重鸳唇角一勾,闪身撞入了月将军的身子,以冥皇的身份,转瞬便压制住了她体内的魂魄。 “假传圣意?”月将军缓缓开口,“大人只道假传圣意可将本将入狱,却忘了抗旨不遵,大人该是何等下场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