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鼓收兵,尚风华带着满身灰尘,却神采奕奕地往回走,以严公卿、齐化为首的将领们早就等在城门口。严公卿往前一步,含笑道:“此番阵法已成,往后,还要请您多多指教,少帅。”最后两个字,他似乎咬的格外重。 齐、焦、杜、柴四人带着敬佩的神情,朝她拱手行礼,口称“少帅”。 他们身后,无数士兵,即使一身疲倦,也掩盖不了眼里的兴奋。 一声少帅,响彻邗门关。 尚风华有些不好意思,郑重回礼。众人迎了她往营区走,她边走边与严公卿又说了些兵阵的事,突然转头四顾,问道:“父帅呢?” 严公卿道:“主帅身子不利索,早就回去了。他认为您有他当年之风。” 尚风华笑了笑,突然一收,嘟囔说:“老大个人了,明明受了重伤还要出来,太勉强了。我去看看他。” 严公卿几人也有些担心,便继续跟着他走。 走到院子门口,那几个守院子的士兵看到尚风华来,纷纷跪下了。杜刀和柴荣丰两人还以为是对尚风华的尊敬,转头却看到其他人脸色都变了。 尚风华感觉自己牙齿要打架一般的抖,她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拔腿就往院子里跑。身后几人也忙不迭的跟上去。 尚风华跑到房门口,青鸟白鸽正守着,看到她来,扑通两声就跪下了,头垂的很低,一声不吭。 尚风华紧张地道:“你们……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啊……”她看了看虚掩的房门,声音走调得厉害,“我爹他、他、他出什么事了……之前还挺精神的呀?” 她摇晃着撞开门冲了进去,门外传来白鸽细细的抽泣。 鬼老三跪在床前,看到人来,抬起了头,一行清泪滑落在地上。 尚风华冲过去,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摸到的皮肤一片冰凉。她不敢置信地去探尚明贺的呼吸……什么都没有。 严公卿几人跟进来,看到这情况,心里徒然一沉。 尚风华死死地抓住尚明贺的手,拼命想用掌心的温度暖和这只手,但……无济于事……尚风华瘫坐在地上,手上的力气,一瞬间消耗殆尽。 几个将领都默默跪下了。 大滴大滴的眼泪夺眶而出,尚风华带着哭腔问鬼老三:“他不是开始好起来了吗?怎么会突然就……是不是我没有阻止他去城楼?是不是在那里受了寒……” “郡主!”鬼老三打断她的话,低声说:“主帅一直都不让说,其实火炮轰炸,震碎了他部分的内脏……主帅本就……活不久了……”说道最后,鬼老三的声音几乎小到听不见了。 尚风华再也忍不住哀嚎出声,趴在尚明贺已冷却的躯体上痛哭不已:“你早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才说什么都交给我……不是不想让我上战场的吗……不是说要护着我的吗……你起来呀……为什么说话不算数……你不是要守住邗门关吗……怎么舍得这么早就走啊你……你起来你起来……你怎么可以就这样走呢……” 到最后她已泣不成声,声音呜呜咽咽、断断续续:“爹……别丢下我……” 一屋子人都难受极了。 这一年尚风华十五岁,她及笄的成人礼上,不会有父母双亲微笑着看着她。 风雪满城飘扬,白色的幡旗在寒风中默默哀戚。 严公卿走进灵堂,看到尚风华单薄的身子跪在灵前,一动不动。 他叹息一声,给她披了件白色的毛边外褂,蹲下来,道:“主帅逝世,鄙人知你心中悲戚,然而战事不歇,还有邗门关要守,他把一切都交付给了你,少帅可不能太过消靡啊。” 等了很久,他才等到尚风华的声音:“我知道的。” 严公卿默默地退了出去。 走出去不远,他看见鬼老三对青鸟细细嘱咐着什么,青鸟连连点头,端着一碗汤药往灵堂走去。严公卿默默地上前,问道:“少帅身体如何了?” 鬼老三叹了一口气,道:“气血攻心,需好好静养,只这一点,却像奢望一般。她这么跪下去不是办法呀,天气越发寒冷,恐跪出病来。” “只能劳烦你多费心了。”严公卿不知该怎么说,只好拜托鬼老三。 青鸟端着药,轻手轻脚地走到尚风华身边,跪下道:“郡主,把这个喝了吧。” 尚风华像是麻木了一般,端过去一口气饮尽。 青鸟陪着她一同跪着,半响,轻声说:“当年,夫人为郡主千挑万选出了两个侍女,取名青鸟、白鸽,我最初不解,为何是这两个鸟儿的名字,后来才明白,夫人是希望郡主幸福和安乐。有身份的小姐们,自小就接受琴棋书画的教导,习女工管宅院,一生都被三从四德所束缚,可主帅和夫人,偏偏把郡主当男儿般教养,希望郡主活得恣意快活,有如飞鸟,天高地阔,任意遨游。” “世事难料,物是人非。”尚风华幽幽地说,“生老病死,人之常理,但,来得太快了。” 青鸟垂头。 “报——”大境营中,一个侦查兵急匆匆冲进中军帐,大声道:“启禀主帅,邗门关举起白幡,半下白旗!” 许姜州一怔,看向屠从英,后者猛然握紧拳头,又似乎无力地一松,脸色沉了下去。许姜州道:“尚明贺……去了?” 侦查兵没有答话。许姜州继续道:“能够使全城白幡,白旗半降的,也只有可能他们主帅去了吧?当日尚明贺受火炮一击,伤得可不轻,只怕是重伤不治了。” 屠从英摆手叫那兵下去了,低声自语:“他已经去了么……” 许姜州看着他,说:“主帅亡故,东临怕是无心应战,不如趁此时机,拿下邗门关!” 屠从英缓缓地摇了摇头:“你忘了,之前邗门关布阵,用以御敌,布阵者,乃是尚风华。没了尚明贺,还有尚风华在,虽说她只是个女子,但她也能成为军心的支柱!尚明贺已死,东临军群情悲愤,矛头不就对准我们了么?军心稳固,士气高涨,又有不知名阵法支撑,此时攻打邗门关,难上加难。” 许姜州无言以对。 屠从英抬起眼帘,目光突然变得幽远而深长:“尚风华再有才能,东临的皇帝也不会让她来统帅军队的,邗门关必定换帅。只要他们换帅了……” 许姜州听到这里,渐渐露出一个狡诈的笑容来,他道:“可惜了尚明贺。” 邗门关,停灵第四天。杜刀匆匆走进灵堂,低声对尚风华说道:“少帅,玲珑城来人了,带来了皇上的旨意。” 尚风华回头看了他一眼,发现杜刀脸上压着一丝怒意。 来了个什么样的人,尚风华大概是知道了,她起身道:“人在哪?” 此时的议事堂里,一个看起来上了年纪的太监很嫌弃地拍了拍头把座椅上不存在的灰尘,慢条斯理地坐下了。他翘着兰花指理了一下身上的宦官服,慢条斯理地道:“怎么还不上茶?咱家渴得很哪。” 柴荣丰忍不住要上前,被焦嗣挡住了。严公卿笑了笑,指了指一旁:“茶水已经备好了,军中之人,习惯了大碗喝水,公公不要介意。” 太监轻哼一声,道:“粗俗!” “粗俗?”门外突然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 太监不耐烦地看向门口,想要喝一声,然而在见到了那个人影之后,他一下子瞪大了眼,几乎是弹跳起来,扑通一声跪趴在地上,说话都结巴起来:“参、参见、参见风华郡主!” 尚风华毫不客气地踹了他一脚,冷冷地道:“将士们在战场上拼死杀敌,保家卫国,你却在这里装腔作势,随意鄙夷!没有他们在这里,你以为还能活到今天吗!”又狠狠地踹了他一脚,“不是拿着皇上的旨意吗?就是来寒了将士们的心?” 那太监哆嗦成一团,嘴里直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由于过去风华郡主的“丰功伟绩”,已经在他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见到尚风华,他只会条件反射似的打哆嗦。 尚风华随意坐了,扬着头,道:“说说你该说的。” 那太监战战兢兢地爬起来,不敢抬头,只道:“皇上对尚元帅的离世非常伤心,盛赞他是国之英雄,已经下旨,七七之后,送元帅入国法寺,让得道高僧为元帅诵经超度……也盛赞邗门关的将士们英勇善战,是东临之幸……”他吞了吞口水,继续道:“皇上说……元帅手下有能人良将,相信诸位一定能固守邗门关……打败大境……” “嗯?”尚风华皱眉,“皇上不是很清楚邗门关的战况吗?没说要调兵遣将,增援邗门关?邗门关如今缺少主帅,仗还怎么打?” 大冷的天,那太监却一直冒汗,也不敢伸手擦一擦,他吞吞吐吐地说:“皇上说……有严先生、齐将军等人在,一定能守住邗门关……调兵的事情……呃调兵的事情正在进行中,相信不日就能赶到邗门关……” 听了此言,在场的将领心中火气腾腾往上涨,柴荣丰忍耐不住,挥拳就要揍那太监,又被焦嗣挡住了,想要破口大骂,被尚风华的眼神止住,他只好重重地哼了一声。 尚风华表面平静地问:“边关危急,皇上准备何时回天都?” 那太监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没说出个什么来。 尚风华露出一丝丝微笑,道:“战事凶险,你也知道大境都用出火炮来对付东临了,玲珑城实在不适合久留,为了皇上的安危着想,你们应该好好劝皇上,早日回天都。” 那太监忙道:“是。” 尚风华继续含着笑,道:“虽然将士们都能征善战,但还得需要有人坐镇邗门关,以慰军心,你说是不是?还请公公回去转告,请皇上派一位德高望重的大人来,就算他什么都不做,但只要在这邗门关里,就能够安稳军心。” 那太监弯着腰,应道:“奴才明白,一定会转告皇上的。” 尚风华摆了摆手,道:“送这位公公出邗门关。雪天路滑,可要当心脚下了。” 太监被尚风华的话激得一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赶忙退了出去,不一会儿就走得没影了。 柴荣丰怒气冲冲地叫道:“皇上这是没把邗门关放在心里!他根本就不管我们的死活,只图自己享乐!那阉人的态度,不就代表了皇上的态度吗?咱们在这里拼死拼活,他只赞一句就完事了!” 几个人都是一脸气愤。 严公卿看向尚风华,道:“少帅,您怎么想?” “哼。”尚风华冷笑,道:“这个时候了,皇上心里还只有贵妃和冰雕!我猜数日之后派来邗门关的那人定是尚书令重要的心腹,只怕那家伙想要拿到兵权,父帅死了他还高兴呢!君王无德,佞臣当道,我们还为他卖什么命呢?一边指望着将士们守住江山,一边又不把军人当回事,自己高高在上,也不怕摔死!” 此处都是心腹,尚风华也没了顾忌,她深深呼出一口气,道:“等派来的人到了,我便送父亲的灵柩去国法寺。若那人无德无能,不必太顺从,也不要明里违拗,布阵之事交给焦将军,有阵法在,大境不能轻易打进邗门关。要是那人太猖狂,捆了他,叫他无处获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