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姜州掀开帐子,就看到屠从英一直盯着桌上那枚带着血迹的飞镖看。 他拿起那枚飞镖,看着带倒钩的尖端,感叹道:“这个东西扎在肉里可真难取出来呢!怎么样,伤口还疼吗?” 屠从英冷哼一声:“火炮都被炸毁了,我军伤亡惨重,原本必胜的局面,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尚明贺是东临的战神,我亲眼看到他倒下,然而他手下的人,片刻混乱之后更加勇猛!这也罢了,他的确能培养出极优秀的兵将,然而却能跑出一人炸掉我方火炮!大境那么多的士兵,挡都挡不住!” 许姜州不知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才好,只好到:“毕竟尚明贺成名已久,很难战胜的。不过那冲出来的小兵倒是令人惊叹,我看他步伐轻奇,箭法精准,没想到尚明贺军中也能培养出这样年轻的佼佼者。” 屠从英扯了扯嘴角:“那个人,我认出来了!没想到他们也会放任她上战场!尚风华!” “!!!”许姜州听到这个名字,吓了一跳,“什么?她又回邗门关了?她不是尚明贺的爱女,风华郡主么?让她跑到战场上炸火炮,他们也敢?” 屠从英冷笑。 许姜州消化完了此事,瘪了瘪嘴,又看了看手里的飞镖,叹气道:“罢了。你把人家父亲炸得半死不活的,人家送你一飞镖还毁你一火炮算是报复了。尚明贺要守住邗门关,她自然要助她父亲。不过话说回来,尚明贺把这个刁蛮小郡主教得可真好啊。” 屠从英的眼帘垂了下来,良久才抬起来:“从开始出兵邗门关起,我就知道,对上尚明贺,会十分艰难。我还是太过年轻,缺乏经历,以为这样就能赢了,结果却撞了块硬板。尚明贺的强悍不是只表现在他一个人身上,而是能影响了他周围所有的人。” 许姜州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说话。 数年前,尚风华死而复生,尚明贺守着她,一直等到天明,而如今尚风华守着父亲等着天光明亮。世事无常,总有如轮回一般的过往,一晃而逝。 尚明贺睁开沉重的眼皮,有点不适应晃入眼底的光明,一个身影探过来挡住了一点光,焦急地抛出了一连串的问题:“老爹?你醒了?伤处还疼吗?头晕不晕?渴不渴?饿不饿?感觉怎么样了?” 尚明贺:“……感觉你有点吵啊……” 尚风华:“……”好像状态还可以的样子。 鬼老三上前来,瞧了瞧看了看,又把了把脉,探了探额头,缓了一口气:“还好,熬过发烧了,伤口也慢慢开始长肉了。” 长肉?尚明贺觉得腹中空空,于是对尚风华道:“爹饿了,拿些肉来。” 尚风华转身端过来一碗清淡的肉丝粥。 尚明贺:“……”算了,肚子饿了要紧。 当尚明贺吃饱喝足精神颇好的时候,他的床边围了一圈的人,他一个个的问题抛出来,由严公卿一一回答了。 知道尚风华冒险跑出城炸火炮,他一下子就瞪圆了眼,伸手想敲女儿的脑袋骂她,却又牵扯到伤口,忍不住“嘶”了一声,整张脸皱成一团。 良久,尚明贺才无声地叹息,看向尚风华,问道:“若大境再次攻城,你以为该如何应对?” 尚风华答道:“布阵。” “若屠从英博览群书,通晓天下所有兵阵呢?” 尚风华答道:“创新。” 尚明贺又沉默了一会,问她:“我问你,为何要坚守邗门关呢?” 尚风华看向父亲,微微一垂头,道:“因为邗门关后,有千千万万黎民百姓。” “皇上知晓邗门关战况,却仍不愿离开玲珑城,该当如何?” 尚风华也沉默了一下,道:“黔首不愚尔益愚,千里函关囚独夫。”(杜牧,过骊山) 尚明贺一怔,哈哈笑了几声,随手扯了扯被子,道:“哎呀我都快老骨头了,索性躺几天偷偷懒啥的,外面的事情就归你管了。”说着他还小幅度摆了摆手。 尚风华低垂着头,跪在床前,拱手,声音铿锵有力:“是!”她顿了顿,说,“父帅!” 将领们都跟着尚风华走了,只留下来鬼老三一人。看着尚明贺头往里偏着,鬼老三小心翼翼地说:“主帅,有件事,老三没有告诉郡主,也没跟将士们说。” 鬼老三犹豫着,听到尚明贺低迷的声音传来:“我知道,一定不许跟任何人说!尤其是风华这丫头!” 鬼老三应了,走近去往床里头看,却愣住了。尚明贺的眼角处,有一颗水珠滑过鼻梁,落在床里头。 严公卿坐在议事堂内,拿着一枝树枝醮着水在木桌上写写画画,时不时皱眉深思,又抹去桌上的水痕。 尚风华托腮看着严公卿,又看着桌上的水渍,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问道:“先生最熟知哪种阵法?” 严公卿头也不抬地说:“八阵。然而此阵法,良将知晓者颇多。” 尚风华笑了笑:“传言八阵从易经中演化而来。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 严公卿依旧不抬头,说:“郡主有何良策?” “先生可听说过奇门遁甲?” 严公卿终于抬头看了她一眼。 “奇门遁甲有开、休、生、伤、杜、景、死、惊八门,正应八阵。良将多知晓八阵,通演练,我们何不用八阵为表,用以惑敌?且八阵多变化,用好了才是正理。‘兵犹水也,水因地以制行,兵因敌以制胜,能与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则战阵无图明矣!而庸将自以教习之法为战敌之阵,不亦谬乎。’”尚风华看严公卿连连点头,继续说道,“奇门遁甲乃是一种极高的秘术,最有理法,最初有四千零九十六局,最终变化,成阴遁九局,阳遁九局,若用于战争,则战无不克,无往而不利。” 严公卿顾不得问尚风华从何得知的,兴冲冲地摆出笔墨,两人一同琢磨阵法。 这一琢磨,又到了黄昏。 尚风华亲手给尚明贺喂了一碗汤药,替他擦了擦嘴角。尚明贺感叹一声,道:“再没有想过,能有女儿伺候我的时候。” 尚风华给他翻了个白眼。 尚明贺哈哈笑了一声,问道:“你说的布阵,可有什么想法?” 严公卿在一旁听到这句问话,立刻道:“郡主大才,此事已经有了眉目,或许不日就能排兵演练推算一番。” 尚明贺笑道:“好啊,我等着看!” 数日之后,邗门关外竖起一面尚字大旗,无数士兵从城门涌出,摆出基本的行军阵。阵中有一面被拱高的大鼓,披着赤色的绸子。 尚明贺艰难地站在城墙上,半靠着鬼老三,他旁边站着严公卿,三个人都往城下去看。 尚风华站在鼓前,深深呼吸。 重重一击,战鼓呜鸣! 细密的,如同是叹息的声音响起,悠远而不绝。鼓的四周,人群往来,不断变化,盔甲碰撞,刀剑交织,仿佛是在应和。 愈来愈响,愈发愈强,战鼓声逐渐变得铿锵有力,似乎要震撼天地,将命运更改! 鼓声带动四周的将士们,像是在正常地往来穿梭,可是他们所行走的每一步都踏在鼓点之上,似乎规律,又似乎无常,似乎是在舞蹈,又似乎在战斗,变化不清,叫人眼花缭乱,行走无方,叫人摸不清头脑。 远处,屠从英带着几个人默默远眺。 许姜州叹道:“这阵法似乎从未见过。” 屠从英盯着远处模糊的身影,说:“鼓声微弱,重变化而轻力气,不像是男子所击打出来的声音。我想,大概是那位风华郡主在击鼓布阵。” 许姜州愣愣地看着他。 “此女非同寻常,一人之计,可挡万人。若任由此女成长,留在敌对阵营,她将成为我心腹大患。”屠从英说完,又盯了一会,道,“走了。” 严公卿看着底下的种种变化,似乎有点激动,道:“郡主实在好头脑!” 尚明贺笑了笑,想到了什么,叹息:“当年,我不顾一切要参军上战场,为了证明我的能力,我便演练兵阵给父亲看。那时,父亲站在城墙上,我也是这样在底下击鼓……” 鬼老三和严公卿都怔了怔,看向他。尚明贺的眼底里似乎有泪光闪过,一直都看着尚风华小小的身影。 他含笑道:“如轮回一般。” 默了一下,尚明贺又笑道:“好了,站久了我腰痛。老三扶我回去吧。” 鬼老三应了一声,扶着尚明贺往城楼下走。 越往兵营走,尚明贺显得越发无力。鬼老三费力扶住他,摸到脉搏,心中一片冰凉。 尚明贺撑着身体往前走,一边走,一边说:“老三啊,你看我家的孩子,是不是越来越有出息了啊?” 鬼老三低低地说:“是。” 尚明贺的声音突然沙哑起来:“可是……我对不住她……我看着她长大,从小小的一团,到现在这样亭亭玉立的样子,我看着她、看着她没了娘要去死……我心里多疼呢,现在想起来我还是心很疼呀。我跟她娘说得好好的,好好护着她,给她找个好的归宿,可是、可是我给了她什么呢!” 鬼老三忍不住掉下一滴泪来。 尚明贺继续念叨说:“我教她兵法,让她习武练箭,美名其曰是叫她有保护自己的能力,可以不叫人欺负,实际上呢?我还是在把她往战场上推呀!我的孩子,还只是一个小女孩,就被她爹,往凶险的战场上推!我在送她去死啊!我真的……对不起她……等到了九泉,我也无法面对妙灵了……我是个没有人性的父亲……” “主帅!”鬼老三的声音有些哽咽。 尚明贺一只脚迈出去,却顿在原地,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本该有个安稳的人生啊……”猛地往前一倒。 鬼老三没能扶得住,张着嘴,伸着手,悲悲戚戚。 这个人,他是再也扶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