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笙坐在床榻上,低垂着头,时不时抬头看一眼那扇紧闭的门。 想起方才与苏颐未说几句话,她便一生气,砰地关上了门,也不知苏颐是否还站在外头。 刚才苏颐略带愠怒的声音仍旧言犹在耳,“我刚从莲心池过来。” 那时她不知怎的偏生起了好大的气,只反问道:“我现在去哪里都需要跟恭王殿下汇报了吗?那你何不派人一直监视我,对我寸步不离那岂非更好!” “你又在闹什么脾气。”苏颐缓步过来站定在她面前。 苏颐刚欲抬手,柳笙便转身进了屋内,她扶着门便要关上。最后关到仅剩下一条细缝之时,她忽然停住,然后面无表情道,“除非你让我出府,否则从现在开始,我是不会同你说话的。” 说罢,立即合上了门。 苏颐对着紧闭的门愣了愣,嘴角不自觉勾起一个弧度,随即哑然失笑,“竟跟个孩童一般。” 柳笙坐在床榻上回想着刚才与苏颐的绝交之言,关门前她还看见苏颐一如既往地一副风轻云淡模样,仿佛从始至终都只有自己在焦躁不安。 最后一缕晚霞也被遮住,月上枝头,满室静谧。 柳笙忽然想着,苏颐应是不会仍在门口等着。 犹豫了许久,她还是下了床穿上鞋子,欲从窗户那儿看看外头。 刚走了没几步,只觉得胸口一阵剧痛,一下子便喘不上气,身体直直往下倒,撞在身后的榆木桌上,柳笙喘着粗气,堪堪用手撑住了身后的桌子,才没让自己倒下。 她皱眉,这灼心蛊又发作了。 未等她再有动作,房门便被人用力踢开了。 一个清逸的身影大步走了进来,将她拦腰抱起。 柳笙疼的说不出话,浑身没有任何的力气,只能将头倚靠在他的胸口。 朦胧中忽然想起方才她愤愤对苏颐说的绝交之言,她张了张口,声音哑哑的,“你别跟我说话,我还没同意理你……” 苏颐大步走向床榻,低声道:“别说胡话。” 他将她轻轻放在床榻之上盖上软被,又倾身躺在她的身侧,将她拥入怀中。 苏颐抚着她紧锁的眉心,疼痛让怀中的女子不断地呢喃。 他想起之前每每她难以入睡之时,她总嚷着要让他拥着她入睡。 虽说这段时间以来,再也没有听到过她嚷着要他陪她,甚至晚上同寝她都对此避而远之。 他不禁自嘲一笑,竟忆起这些事情来了。 烛火摇曳,银白的月光倾洒了一地。 再低头时,怀中的女子呼吸均匀,已然安稳睡去。 他将她脸颊一侧的发丝捋到耳后,轻轻下了床。 轻合上房门后,苏颐转头望向倚躺在枝丫上的一抹红色身影。 他不疾不徐道,“子穆兄今日倒是不请自来了。” “来看看你的小娘子。”子穆饮着一壶清酒,揶揄道,“里屋的小娘子可是睡着了?” 苏颐走下台阶,夜风徐徐,吹起他的白色衣衫。 子穆从枝丫上跃下,靠在树干上,仰头饮了一口酒道:“不过说来,她的灼心蛊发作得是越来越频繁了。你就不怕她某一天把你也给忘了?” 苏颐轻笑,眉宇间的张扬溢于言表,“忘了又如何?不论她忘了多少事情,她终究都是我的王妃。她若忘了我,我便让她记得我。” 苏颐又问道,“灼心母蛊炼得怎么样了。” “急不得,还需一些时日。”子穆忽然沉声道,“不过有一事殿下你可别忘记了,胡濂本该必死无疑,如今却留了一条小命,还是你的王妃所救。” “不过是圣上嗤之以鼻的一个低微庶人,纵使他千般能耐也激不起什么风浪。如今他只能像蝼蚁般苟且活着。” 子穆又道:“虽说如今胡濂已不足为惧,但钟太傅……” 他顿了顿,才缓缓道:“圣上有意出兵狄国,此战虽险,但乃是手握兵权的重要时机,万不可失。” “嗯。”苏颐应声道。 “但是,钟太傅亦有意为此。”子穆低沉了声音:“万不能让兵权落入他的手中。” 苏颐微微颔首,眸色幽深。 天气愈发闷热了,那天柳笙正坐在小苑里面,满苑的夹竹桃开得正盛,一簇压着一簇,阵阵微风袭来,花香扑鼻。 柳笙在满苑的花香中,小口饮着茶水,摇着团扇。 也是在那一天,她听到了阿贵的死讯。 她几乎拿不稳杯盏,明明几日前还与她说话来着,怎么今日就突然去了,柳笙一扔团扇,起身就前往阿贵的处所。 柳笙来到那片大槐树下的矮房之时,只见几个小役正里里外外忙活着,那些小役皆是纱布覆面,手带护具。 她往昏暗的屋内看去,一个宽厚的身形静静地躺着,上面盖着一块白布。 柳笙立马便欲往里走,偏生被拦了下来。 几个小役上前来行礼,“王妃万万不去得,阿贵现在浑身已是没有一块好肉了,满身的毒疮,若是染上了这疫病可麻烦!” 柳笙颤巍巍地问道,“阿贵……怎么回事?” “这胖子阿贵整日里往外面跑,也不知从哪里染上了鼠疫,两日前他便高烧不退,没过多久身上就长满了毒疮。连烧了两日,这不,今早刚断的气。”那短胡须小役惋惜道。 柳笙只觉得脑袋中嗡嗡地响,不过两日。明明两日前她还见过阿贵,他替她整理了去江南的路线图,笑呵呵地送到了她的宫门外。 那时她还打趣他,以后便能以此养家糊口了。 现在忆起当日情景,柳笙方觉有些不对。 当日阿贵的笑容也是说不出来的奇怪,她忽然想起阿贵对她说的一句话。 “王妃娘娘,现在这天是一日比一日热了,这天热了这蛇虫鼠蚁也就多,王妃可让人寻些山艾草来将繁襄宫里里外外熏上一遍,山艾草驱这些东西灵着!” 那天阿贵提醒她要防蛇虫鼠疫,结果当天自己便患上了鼠疫,这其中究竟有何蹊跷,是巧合吗? 正当柳笙为此失神,忽然一个小小的黑影忽然跃出,扑到了她的身上。 柳笙惊叫出声,这一撞让她往后退了好几步才堪堪站住。 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来是一只花斑猫。它正弓着身子,站在小枝丫上朝她龇牙咧嘴。 “王妃娘娘你没事吧!”棠红赶紧上前来。 柳笙摇了摇头,棠红焦急道,“这天热了,野猫也狂躁起来了,竟然惊了娘娘!” 柳笙看了看那只花斑猫,依旧凶横地朝她嘶叫。她不由自主地抬起袖子,闻了闻。 浓郁的夹竹桃的花香味。 方才她坐在一簇簇的夹竹桃下饮茶,应是在那个时候沾上的。 柳笙眼神直直地看着那只花斑猫,心中想着什么。 短胡须小役的声音响起,“这阿贵也是可怜的恨,打小没了爹娘,十岁便进府为奴了,如今这一去尸身也没个安葬的地儿,也没人给他打理身后事。” 那些身有奴籍又无人认领的尸身,最后只能葬在乱葬岗。 柳笙的心里难受得紧,那么憨厚朴实的阿贵,转眼就去了。 短胡须小役抹了抹眼泪,“王妃娘娘实在不便在此地久留,这鼠疫传染起来强得很,我们几个给阿贵收拾收拾,酉时便要送阿贵的尸身出府去了。” 柳笙捏紧了自己的宽袖,心中忐忑起来,她往里屋望了一眼阿贵的尸身,又看了一眼那只花斑猫。 阿贵,谢谢你帮我整理去江南的路线图,也许……我还要谢谢你帮我离开王府。 我也绝对不会让你的尸身就这么被扔在乱葬岗。 酉时,日渐西斜,王府中也渐渐寂静下来。 柳笙换上了一身最朴素的衣物,再次出现在阿贵的矮房外。 这是这一次,她的身边没有棠红跟着,并且她来到这里,无一人知晓。 柳笙悄悄地躲在矮房的一个低墙角落,阿贵的房间里不过两个小役,很快那两个小役便一同出去了,柳笙看着二人的身影渐渐远去,急忙溜进了阿贵的房间。 阿贵此时正躺在一个木架子上,一块白布将她盖得严严实实。 她小心翼翼地掀开白布,一张触目惊心的脸赫然映入她的眼帘。 上面毒疮满布,已经几乎认不出阿贵的脸了,只有他右脸的一颗黑痣,方能依稀辨认。 柳笙一掀白布,躺了进去。 她贴着阿贵的身体躺下,阿贵身形本就臃肿无比,柳笙躺在他的身体蜷缩了身子,根本分辨不出多了一人。 如果成功,她便能离开王府了。 她也能去江南寻找苏桢,然后回家。 片刻过后,那两个小役果然回来送阿贵的尸身出府了。 阿贵患的逼近是会传染的鼠疫,那两个小役对此都心有芥蒂,没多检查便穿上护具出发了。 白布盖上身上,一路上柳笙甚至不敢大口喘气,只能紧紧贴着阿贵的身体,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显眼。 运送尸体出府,是从一个偏门出去的。 那个小门不同于王府的正门,两排士兵林立,那里只有两个小卒把守着。 她听到运送阿贵的两个小役和守门的小卒之间谈话。 那小卒伸手就要掀开白布,柳笙的心紧张地几乎要跳出胸口。她凝神屏气,紧紧蜷缩着身体,心脏跳个不停。 小卒掀开了白布的一角,入眼的烂肉让他赶紧又盖上了白布。他使劲将手往自己的身上擦了擦,生怕沾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不耐烦道:“得了鼠疫还瞎晃悠,赶紧走!赶紧走!” “是是是。”小役连声应是,抬脚就往外走。 那一刻,柳笙如释重负。 终于,要离开了吗。 正在此时,忽然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让柳笙瞬间绷紧了神经。 “慢着。” 那声音不急不缓,是柳笙听了无数遍的嗓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