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步月闻言微愣:“照英先生有个儿子?” 管家笑道:“有个独子,名唤伯卿,前两年应官府之请替父行医去了随州,听说前些日子才刚回来。” 原来如此。苏步月心下恍然,这样一来便对上了,照王元恒对赤霞谷那边的态度,只怕根本不会考虑与沈家结亲,所以王幼君只能出此下策……可沈伯卿居然会答应她用这种极端的方法? 苏步月对沈伯卿的印象瞬间就有些一言难尽,等转过身来准备离开的时候小声和仙引嘀咕了一句:“要是将来你的女儿和她的心上人为了让你答应婚事搞了这么一桩子事,你会如何?” 仙引不由一顿,其实他还从未考虑过生儿育女这件事,此时被她乍然问到,自然也就不太能代入王元恒这个当父亲的心理。 照理说,他应该不是太在意别人如何选择走他们自己的路。 他下意识多看了两眼苏步月,忽然又想,若是自己有个像小蝴蝶这般可爱的女儿长到十六岁就这么傻乎乎地被人忽悠着闹得声名受损然后给理所当然地拐了…… 他突然就有点儿想打断那个男人的腿。 “没戏。”仙引随即语声微凉地如是回道。 “我也这么觉得!”苏步月双掌一击,低声道,“何况王元恒的性子本就骄傲,就算此刻不明真相,见对头偏偏挑这时迫不及待来求娶王幼君,也会觉得受辱吧?看来这事多半要弄巧成拙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猜测一般,这边话音刚落,身后不远处就赫然传来了一声怒吼。 “滚滚滚!”王元恒已不顾形象地冲到了门外,扬起手里的礼盒就朝院子里狠狠砸了下去,“我就算给我女儿修座道观,养她到老到死,也轮不到你们姓沈的来觊觎!盛儿,还站着做什么?给我送客!” 王继盛随后也从门里跳了出来,一脸为难:“爹,沈叔叔既是诚心替伯卿来给小妹求亲,你何不冷静些问问小妹的意思呢?” “问什么?有什么可问的?”王元恒对他的提议根本不当回事,“你小妹宁肯出家也不愿意再谈婚嫁,难道这种摆明了趁虚而入的作为,以她的性子能看得上?”说着,目光一越,看向从王继盛后面走出来的一个中年儒士,不耐烦道,“你赶紧把你的东西拿回去,要不是答应过小薇不跟你动手,我刚才就用你来祭我的金刀了!” 那穿着一身细布深衣的人满是文雅之气,被对方如此对待也显得并不急躁,只是看着王元恒的样子大有“果然与这犟人无法沟通”的无语之意。 “你既还知道提小薇,”沈一秋身姿如松地站在那里看着他,“那你又为何不肯听我把话说完?这是两个孩子的事,与你我都没什么关系。” “你放屁!”王元恒毫不留情就骂了过去,“我姓王的女儿跟我没关系,跟谁有关系?你再多说几句,我都要怀疑是不是你们故意搞这一出,好骗我将女儿下嫁了!” 沈一秋听他这么说,神色立肃:“你少胡说八道,我要不是看在两个孩子真心一片,你以为我愿意来?” 他这点破二人是两情相悦的话一出,立刻便不得了了,王元恒眼看着就要撸袖子,王继盛连忙上前拦阻。 正闹得哄乱,有下人忽然匆匆来报:沈公子前来求见。 正主来了? 众人闻声,纷纷朝来人方向看去。 只见康大夫正推着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于不远处渐渐行来。 苏步月见状不禁一愣,她万万没有想到沈伯卿居然是这么一副病体孱弱的模样,他的脸色有些病态的白,衬在那张斯文的脸上,显得整个人就像是冰雕似的,好像随时会碎。 王元恒显然也很吃惊,吃惊过后,他不禁爆发出了更大的怒火。 “行啊你沈一秋,”他气极反笑,“你把我王元恒的宝贝女儿当什么?冲喜的工具?我告诉你,想都别想!” 沈一秋到底也是个做父亲的,听他这么说,顿时也来了脾气:“你把心放回肚子里,我儿子死不了,也用不着非要和你王家结亲!” 言罢,当即便要拂袖而去。 沈伯卿却在康大夫的搀扶下撑身站了起来,拦住了想要离开的父亲,望向王元恒,平静而诚恳地说道:“王伯父……” 才一开口便被王元恒喝断:“谁是你伯父?” 沈伯卿便又从善如流地改了称呼:“王庄主,在下自知病体之身,本不敢妄想高攀大小姐,但惊闻小姐决意出家,实难忍心痛,这才求父亲前来提亲。倘若要我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自毁终身,还不如让我即刻死在您的刀下,晚辈绝无怨言。” 王元恒气笑道:“我女儿出家还可以还俗,用不着嫁给个病秧子来挽救终身——只怕还不是挽救,是自坑。” 沈伯卿默默推开了旁边扶着自己的手,深吸了一口气,忽然慢慢地跪了下去。 “王庄主,还俗易,活心难。晚辈只求您能让我听小姐一句回答,”他说,“若她愿意下嫁,我必用尽此生爱护,若她不愿……我与父亲自当转身离去,再不相扰。” 王元恒冷冷道:“好,我就让你死了这条心。”言罢,正要吩咐人去喊王幼君过来,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见自己的女儿已带着丫鬟从廊后转了出来,径直走到了他面前。 但王幼君的目光始终定定落在沈伯卿的身上,两人遥遥对视了良久,她的眼眶也渐渐有些发红。 “我未必还愿意等你。”她忽然说道。 王元恒倏地瞪大了眼睛。 沈伯卿望着她,回道:“所以我来求你。” 王元恒一把拉过王幼君,急问道:“这到底怎么回事?你们两个……” 王幼君闭上眼睛,便已泪如雨下。 “爹……”王继盛走上前,低声道,“其实,小妹她心里喜欢的人,一直都是伯卿。” 王元恒霎时如遭雷击,良久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喜欢又如何?”他猛然回神,果断道,“那也不行!” 王继盛没料到他竟如此固执,愣了愣,才说道:“事到如今,难得还有与小妹两情相悦不离不弃的真心人,您又何苦……” 王元恒回手就是一巴掌抽在了他的脸上,王继盛当场就红了半边脸。 “哥!”王幼君惊诧之下忙护在了被打懵的兄长身前,“爹,是我喜欢了沈家的儿子,拼死威胁大哥帮我的,你要打就打我好了!” “你们两个,好,很好。”王元恒怒笑道,“我算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幼君,你对你的父母可真够狠啊,你说,是不是姓沈的教你做这些事的?!” 王幼君连忙摇头,含着泪道:“与他无关!是我,是我知道不能再等了,我不知道他还有多少日子,我也不知道我还能有多少日子,爹,我从十五岁起等了他六年,我知道我们都在顾虑什么,但我现在不想再有那么多顾虑了,爹,我要嫁给他,这辈子只嫁给他!” “你!”王元恒怒急之下抬手就要打下去。 却被一只斜刺里突然伸出来的手给紧紧抓住。 竟然是王夫人。 “你还要把我的孩子都打一顿么?”她泪眼未干,语气却前所未有的强硬。 王元恒皱了皱眉,一甩袖将手抽了回来:“你看看他们都做了什么,闹得天翻地覆,置你我于何地?你还帮着他们!” 王夫人道:“我是要帮着他们,我不知道我的女儿不过是爱上了一个年纪相当人品出众的男子有什么错,我的儿子护着亲妹妹又有什么错?就是因为他姓沈?因为他是白小薇和别人的儿子,所以你才容不得!” 王元恒被她吼得倏然一愣。 不待他说话,王夫人已又再续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你不允,我允也是一样。”言罢也不去看他,下颔微微一扬,肃然道,“沈先生,你且回去准备过礼吧,这门亲事我答应了,至多到了成亲那天要麻烦你们多走些路去别处迎亲,这席面也都算在我这里。” 沈一秋欲言又止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王元恒,末了,似叹道:“好,那我这便去准备。” 王元恒看着他们将自己当做空气一样,不由愠怒地看着自己的妻子:“你这是在做什么?女儿的终身大事,也要拿来与我赌气么?” “谁跟你赌气了?”王夫人回答地出奇冷静,“我不过是忍无可忍无须再忍,至于你答不答应,不重要。” 她说完,便也不再看他,转身返回了后院。 王元恒似乎对眼前发生的事情感到难以置信,愣怔了须臾,才气冲冲地甩袖而去。 苏步月和仙引就这么在没人有工夫去注意他们的时候默默在旁边看完了全程,眼见王氏夫妇相继拂袖而去,两人不约而同朝对方看了一眼。 “你想说什么?”两人异口同声地问对方。 苏步月叹了口气:“这王大小姐也算是个至情至性之人了,我挺佩服她的勇气。算了,我也不同他们计较了,就当做回好事,攒个功德。”说完,还有些担心地朝他看去,“你可得给我记着这一笔啊,可别不认账。” 仙引笑而未答,举步准备朝外走。 “你去哪里?”她疑惑道,这也不是回客院的方向啊,他突然又想出门做什么? “找沈伯卿。”他边说边走。 苏步月一听,立马跟了上去。 还没出大门,两个人就把沈家父子给追上了,沈一秋不认识他们,不由有些意外:“两位有事?” 仙引道:“请问令公子可是中了毒?” 对方见他竟一眼看出来沈伯卿的病症所在,顿时也明白过来眼前的人必定并非一般人,于是坦承道:“是,犬子在随州行医时伤了身子,我正在想办法为他调理,请问阁下是?” 仙引不答反问:“我能看看你的脉象么?” 沈伯卿点点头,伸了手递过去。 “这种毒倒像是武林中人用的。”仙引略一沉吟,问道,“你不是应官府之请去随州坐馆行医的么,怎么会遭了这种江湖上的道?” 沈伯卿沉默了片刻,说道:“这件事说来话长。原本随州作为长宁侯的封地,现在又有太子亲自派人督视打理,其实治安不差,可一年前开始城中便有两户人家的公子相继失踪,因中间隔了几个月所以并没人将两件事联系在一起,直到有一天晚上,我正在医馆清理药材,忽然有个蒙着脸的年轻男子来敲门,我才得知原来他就是其中一个失踪者,而且当时他的状态十分不好,整个人都沉浸在疑神疑鬼的紧张里,也正是从他说的话中我才听出来,原来他们都是被一个女人给控制了,后来他实在受不住这种精神折磨,便想要举刀自尽,事发突然我也没来得及阻止,反倒不慎被他划伤,伤口碰到了他的血,当时并未觉得有什么,但没过两天我便渐渐觉得乏累……” 仙引听见旁边隐约有些动静,转了眸看去,发现苏步月已经跑到一边和王继盛窃窃私语去了。 他不动声色地看了那两人须臾,回头来又对沈伯卿说道:“这件事官府没有就近告知玲珑城风家人出面么?” “说是例行通知了。”沈伯卿道,“但官府那边觉得犯案之人早已不知所踪,所以便没有让风家派人过来,以免搞得人心惶惶。” 仙引点点头,结束了此番对话。 那边苏步月看见沈家人走了,便也打住了和王继盛的交流,蹭过来问道:“这个随州是个很了不起的地方么?怎么居然连太子都还派了人专程过去督视?” 仙引侧眸看了她一眼:“耳朵还伸得挺长。” “我这叫两不误。”苏步月笑道,“我刚给王大公子出了个主意,能帮着他父母亲和好。” 仙引挑眉:“别人夫妻间的事你也管得着?”他对此不以为然,“一个心念旧爱,一个心灰意冷,又何必强求。” “所以说你不懂吧,”苏步月道,“我一看王元恒就知道他是个嘴硬心软的。而且我刚刚问了王大公子,原来当年王元恒一开始是为了白小薇才来的雍州,结果来了之后才发现人家已经和沈一秋定亲了,他便觉得是男方横刀夺爱趁虚而入,结果沈一秋虽然不会武功,可心眼儿也不少,直接邀了他比拼酒,说只要他赢了就把人还给他,结果那天王元恒喝得酩酊大醉,沈一秋却好端端的,他只好失意而去,也就是在那天醉倒街头被王夫人给捡回家的。” 仙引听到这儿,已猜到了后续:“后来他知道沈一秋用了手段才赢的自己。” “是啊!所以才气了这么多年,其实我看他倒未必是因为有多忘不了白小薇。”苏步月摸着下巴,忖道,“这人要是对另一个人没有感情,才不会在乎对方怎么想呢,更别说尊重,可你看王元恒今天如此暴怒的情形下都不曾言语伤害过王夫人,可见他心里是极重视这个妻子的,只不过两人之间从未把话说开,一个隐忍到最后忍无可忍,一个骄傲惯了不懂如何应对,这才僵住了。” 仙引端详了她半晌,淡笑道:“你懂得还挺多。” “一般一般,我总得积累点儿阅历,”她得意道,“以后才好用于实践,免得走弯路嘛。” 他闻言,笑了一笑:“嗯,不过你在我身边,其实也不会走什么弯路。” 苏步月赫然一怔。 而他含笑语毕,便已径直举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