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引致的泥泞使城中得了喘息之机,然而此后接连的晴日里,各城门之外皆架起两座云车,云车之间更有礮车。守军以浸了松油的草裹住箭镞燃起了射出,丝毫未能阻止筑云车。 漫天箭雨伴着礮石临高而下密密射入城,守军毫无抵抗之力。如此强攻之下不止守军死伤惨重,城中百姓更多有伤亡。 箭缓时,叛军倾营而出,攻势日夜不息。我几次以为城必破,周桓朝死守不退,生生将叛军挡了回去。 叛军每次退去,我都不敢缓了心神,反而惊惧于下一次的进攻。如此反复,我几近难抑焦灼。 转日,管悯故计重施。每当云车放箭,周桓朝即令守军避回。 叛军放箭时自身也不能距城太近,只待箭势稍缓后攻城。便是那短时里周桓朝于城上整兵抵抗,同以落入城中的箭反击叛军,叛军亦是痍伤气乏。 日光偏西,管悯终于收兵。 这些日里周桓朝数次募军,前后选留一万一千人,而这一万一千人已几乎是上平的全数丁壮了。 池边的花丛已生了杂草,花枝无人打理,看在眼中更像是大战后的满城疮痍。我握着书卷却读不入心,弃书卷请来徐兖修同刻书简,仍是难以静心。 手中的刀笔被取走,徐兖修叹道,“惟心静方能刻简,而非以刻简求静心。你这样强求,只会伤了自己。” 垂眸看了指腹细小的伤口,我亦叹,“我们都是在强求。” 管悯初至时似并未以为上平是攻其必救之城,近日偏又这样执意攻城。易中远比上平紧要许多,又地处西入辔峡道的要地,上平于他究竟有何利处令他非取不可?是刘道业战事不遂,亦或是刘道业已失了涧临关,管悯如周桓朝所料那般要夺了上平以俟刘道业回师休整集军?更或许,他欲夺上平以积力夺易中? 徐兖修收起竹简刀笔,缓声道,“你是在想管悯为何要强求上平?” 我从来都知晓他敏悟过人,便也不瞒他,“是。” “易中与上平之间隔有烟藤山,上平又已被围,易中与朝廷伐叛的战报皆传不入城也是寻常。他初围上平或许是有意引易中出兵,目下看来,他之愿已落空。乱起已近两月,管悯近日方倾兵大举攻城……”他的声音略略一沉,“或许他是已决意夺上平,亦或许是因这城中有一个他能以为质的人,而他初至时亦有此意。” 他的目光凝在我的面上,我一惊,不过片刻便禁不住轻笑了,“我不是赵氏郡主,父兄又无左右朝堂之力,他以我为质可是失策了。” “虽非出于赵氏,仍是先帝赐封的郡主。”徐兖修的声音愈发低沉,“他初至即挟女子为质,便知他若当真攻下上平必不会放过郡主这更有用的质子,目下只盼朝廷能在管悯破城前镇绥乱事。可管悯这般攻势之下,新召入军的丁壮会折损得更快,周将军未必能再抵挡十日。” 我摇一摇头,“立国以来疆内的乱事短则数月,稍长些的也不过近年便平定了,这些战事从未左右过国势趋向,此次亦必不会伤国之根基。事关夺位,朝廷向来是令上骁军为伐叛主军,各州军相辅或不动,从前父亲掌军多年,近年上骁军的战力你我共知,也是无须忧心的。刘道业连赵枀也不如,朝廷平乱必不会太久,但上平或许还要再守整月,太难。” 徐兖修浅笑道,“阿珌,你可曾想过,朝廷为何数十年来遇战常令上骁军平乱?”他停一停,复道,“高皇帝立国之时,为上骁军所定职守,是戍卫京师。” 我一时疑惑,“不是因为州军战力不足么?还有,朝廷对州军的掌控渐衰。” “不止于此二者。更重要的是,”徐兖修敛了笑容,“刘道业的天道之说,未尝不是天下人心中所想。多少年里,高门沉于争夺尊荣,朝臣外官沉于权争,有几人还在注目民生。朝廷已渐放弃了民生,还有多少人真心为国思虑,多是为己筹谋而已。大势之下,各州都尉亦是如此,州军战力如何能强劲。” 我脱口道,“你是说,赵氏气数将尽?你信气数?” 徐兖修抿一抿唇,道,“那些年间,前有齐王与始平王,后有舅父,此三人掌军期间尚可辖控上骁军与州军,但那时朝廷也少用州军。亦是那些年间,上骁军不时扩军招卒。重内轻外,更是州军渐不受朝廷辖控的根由,朝廷不得不多用上骁军。而此时,朝廷可信用的已惟有上骁军。” 我怔怔听着,欲言,却不知从何说起。 “上骁军的战力全凭领军之将,此次朝廷若是用人不当定酿大祸。军中将领的择选要经定国大将军,目下除却舅父,诸将中并没有能担大任者,他又是中尉,他定会亲自领兵伐叛。”他虚压一压双掌,“虽不知援救上平的这一路首将会是何人,你也放心,上平定会安度此乱。” 会安度么?叛军尚未攻入,城中百姓便已有伤亡,若当真攻入了…… 我用力按过双颊,“姑丈还好么?还有族中诸位长者,我都许久未去问安了。堂兄和阿纴,还有堂叔父他们也还好么?” “都好,你放心。你的气色实是太差,便不要去见他们,免得他们见了你更会忧心战局。”徐兖修轻揽过我的肩,“齐俭一家有顾惇看管着,你不必忧心。” 我不由倾身倚于他的臂,他的安慰太像哥哥,我更压不住对哥哥的思念。父亲已年老,他能否经得住忧急……我忽而悔极,我回上平这么久,竟从未写一封书信给他…… 我惟求父亲不会再度领兵,求他安然在京城候我回去。 “阿纴他们兄妹……”徐兖修忧叹过,“他们前日要回旧居去,我将他们留了下。目下上平城中,这里是至安之地。” 交扣了双手,指隙亦是微凉。那日过后我现不敢见他们,我亦无颜再见他们。我轻叹了,“兖修哥哥,多谢你。” 他笑了,抽手扣住我的双肩,“从前你那表哥说你胆量极大,却又是极小,我原本是疑惑。可见了你,只觉得你不过是小孩子的心性而已,只是有时想得太多。” 我也愿自己想不到那么多,便不会有许多的烦忧。而这两年,已将从前的无忧时光断送尽了。 “阿珌?” 我蓦然醒转,他已收手,“我还是要嘱你一句,目下我们不能知城外战局,但一旦城破,这里便是至险之地。”他向外指过,“阿纴从前的旧居,将是我们存身的最后一条退路。” 我亦向外看过,那里是他们的退路。 确定了他们的安全过后,我终还是要回到这里。 霍鄣能亲自伐叛是最好,可是我若被擒,他朝刘道业或管悯挟我与上骁军对峙,他可会顾及我的性命…… 心绪因他的话再平静不下,如果真有一日被挟为质,我能否自救,还是只能将性命托付于他人?来日无法预料,但若到了那一刻,我能做的惟有不辱没齐氏。 天光将尽,周桓朝与褚充入府,褚充看着周桓朝忧心万端,“这些日下官曾上城看过,管悯的粮秣皆是自烟藤山东向而来,想来叛军已夺了安郡。如此粮秣源源不绝,只怕战事非短日内可平定。” 安郡从前是许州储粮要地,但因着上平商市渐昌隆,安郡数十年来已渐衰败。可即便不如从前,安郡的存粮仍可供叛军数月之用。他们此时仍有粮秣,再有了安郡,数月内粮秣不绝,于朝廷平乱确是大不利。 而叛军弃烟藤山之南的通途选了经烟藤山之北西去送粮,应是为避山南的易中驻军阻粮路,欲将粮安稳送至涧临近最近之处再穿烟藤山将粮送向辔峡道。 周桓朝沉思了许久,“郡主恕末将直言,如今管悯损伤惨重有粮却无援,以当今的局势与城中军士的战力,便是占据烟藤山断去叛军粮道反夺安郡,我们亦有五成胜算。” 我讶然抬首,褚充亦惊愕,“将军!切不可!” 周桓朝不以为然,却只是沉声,“管悯只是目下尚无援军,如此耗战下去终会候来。我军以一城之力抗叛军近月士气正是雄盛,不如就此放手一搏。” 五成胜算他就敢倾全城之力东西二向出击! “住口!” 我勃然怒斥,只觉得心中的怒火直冲入双目。苦苦坚守了这么久,他竟要为了粮道弃全城于不顾! 我拂袖断然转身,“将军若想出城自去便是,齐琡与上平全城百姓恭祝将军早日功成!” 转入后室,我倚住墙壁止住下滑的身子,当真已是累极了。外面褚充低声叹,“将军太鲁莽了。” 连日来身心俱疲,这几日也时常压不住怒气,此时压怒想来,他并没有错。已抵抗了这么久,各方城门皆未有破,可管悯虽不能入城,我们也没有援军。 此时周桓朝手中可用的守军已远少于城外叛军,若非城墙坚固且他指挥得当,怕是上平早已城破。但僵持至今,两方皆露颓势,哪一方能在此时抢得先机,便多一分胜算。 战时粮秣事关重大,伐叛大局之下,区区一座城又算得了什么。 我唤过顾惇,深叹了,“去告与周将军,战时权变,请他自去定夺。” 外面人声消尽了,我唤过顾惇一并登上高台远眺,“送出的府卫可有伤亡?” 顾惇道,“并无伤亡。方才回话来,管悯两个时辰前城下叫阵,要周将军交出郡主他便不再攻城。暗随前几日的死士一并出城的府卫还未有消息传进,朝廷如何伐叛仍不可知。” 管悯果真要欲以我为质,可方才周桓朝半句都没有提起! 管悯当众要他交出我,难保上平的将士不会以为他们拼死所守护的不是这座城而只是我,到时军心有半分涣散他便是如愿了。我屏住了气息,“他如何说?” 顾惇微笑,“周将军说,管悯若请降,朝廷的广陵郡主自会迎候。” 我忍不住笑出,顾惇亦是难得舒怀,轻笑道,“目下休战,郡主可要去城上看一看,管悯的云车着实厉害。” 那云车的厉害之处我这些日里已见识过多次了,我轻摇了头,“战场总不是女子当出现之处,我能做的已做过了。非到万一之时,我便不出去了。” 回首望过,我笑道,“管悯也不过尔尔,他只是自云车放箭,若将云车推至城前,叛军便可自天而降攻上城台了。” 顾惇却是摇头,“以管悯的智谋,他不会想不到这一点,他不这么做定是另有图谋。” 我不由微愕,复笑道,“智者也不会无失,或许他是真的没有想到呢。” 他却摆手,“不会,我确信他不会有此疏漏。” 顾惇识人之能不输解季,或许,管悯确是有意不用此策。我能想到此策,周桓朝与管悯亦必会想到,而管悯应是算到了他施行此策必不能在周桓朝面前占得上风。胜算太低,管悯不愿一搏。 我长叹过,道,“我时时都在盼着管悯出一二疏漏,否则,以上平的兵力军备,我们实难取胜。必当寻出破绽,并以此反攻叛军。” “我们不能将全数希望置于叛军的疏漏,周将军也不会。”顾惇道,“我们只能盼着周将军可以己之力取胜。” 归房睡下,昏沉间似听到有人争执。我强强睁开眼,姵嬿在旁榻睡得正熟,细听过,府外竟是有隐隐的悲唤。 姵嬿已累极了,我不欲吵醒她,轻手换了衣衫步出。 夜间顾惇与郭廷向来一同守在房外,今夜却只有郭廷一人,我敛眉听过,“外面什么事?” 郭廷面色不改,仅道,“只是有些市人惶恐骚乱,顾兄少时便回,郡主可回房安眠。” 府中的灯油已尽送入军中,院中仅有几处燃了木火,幽幽火光愈发映得那声音真切如近在耳边。 “方才睡得不好,”我扬一扬手,“吵醒了便觉得头痛,此前医者送来的药应还有些,你去看看能否煮宁神汤来。” 郭廷唤一名军士去厨下,自己却是不动,“属下奉命护卫郡主不能擅离,郡主恕罪。” “不敢。”我冷笑,“将军出于军中我却当作自家仆侍役使,是我失礼了。将军若是以为武城公府府卫护不得我的周全,大可请周将军将府卫尽数收入营中为粗役,这府中交与上骁军便是,日后我欲出府定当先请周将军之令。” 郭廷入府护卫多日,我与他虽不如与顾惇那般亲厚,也是以礼相待。此番冷言斥责下他倒是不惊不恼,只是立时快步去了。 转眸见徐兖修疾步至近前,看容色是匆匆起身的。 他转首低声喝向一旁的近侍,“站好了!”又向我叹,“我也听到了,我陪你去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