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已高悬起的心骤然落下,我竟一时受不住这轻畅,他们终不会许我陷入我惊惧的渊涂。 哥哥笑叹道,“可惜汪逊已成婚,你又惧怕沈子,你看萧歙如何?他只年长我两岁,怀高才,为人亦是至孝,与你算得是相宜的。方才你也看到他了,以为如何?他会否是你的君子?” 我讶笑出声,“方才殿中那么多人,我哪里知晓哪个是他?” 哥哥昂首长叹,“他是尚书左丞,自然是我上案的那一位了。” 我亦长叹,“我当真没有留意到他。” 萧歙的外祖任左扶风近十年,他初入尚书台便是尚书左丞,哥哥入尚书台时不过是尚书侍郎。此前汪溥自各官署择拔少壮,尚书台当先被选出三人,我原以为他与哥哥也会入枢要,可是他二人至今仍然都留在尚书台。 那不会是汪溥之意,而是皇帝之意。 “他只是性情有些孤冷……”他抚一抚颈后,“我隐约听闻京中女眷亦以为你孤冷,如此看来,你们的性情也算得是相同的。” 他微俯了身,笑道,“吾妹愿否?” “我是逃不过你的挚友了。”长吁过,我抚一抚左臂,“只要是你至信的人,我嫁谁都是一样。” 哥哥亦捏了捏我的左臂,我忍不住低呼出声,他更痛惜,“这样不行,明日定会抬不起,这便与我出宫。” “还没废呢,歇息几日也便没事了。”我笑道,“庄婕妤更多心思还是用在梁王身上,不能时时相助姐姐,我如何能能安心回去呢。” “也好。”哥哥亦笑,却再有忧色,“今日陛下已下诏,梁王以下的三位皇子皆封王,汪溥再拜太子太傅。汪溥教导梁王多年却在此时拜为太子太傅,梁王于明德殿行拜师礼,殿中并没有东安王与中丘王……” 他将峣儿挣出的小手放入锦衾,语音如在哄唤,“我们的峣儿已是临淮王了。” 婴儿睡梦中的容颜最是可爱,我忍不住去触一触他稚嫩的面颊,“也好。” 远离那个皇位,他这一生便会平安喜乐。 上元节后,各邦国使臣相继离京,京中的新岁喜气也渐散去。父亲久不在家中,京中亦渐如常日,归家后我曾求哥哥许我出去,他却总是不允。 昨日骤降了一场大雪,午前,杨符忠亲至宣召我入宫,却又有一则哀报同至。 中丘王赵嶦深夜无踪,至清晨,宫人方在上清池边寻到浮尸。田昭仪哀痛昏厥,皇帝此时正守在她身边,同传谕要我入宫照拂姐姐与峣儿。 失子之痛非日久便会平复,皇帝日日陪着田昭仪已半月余未至延清殿。此间送入延清殿的赏赐较从前丰厚许多,杨符忠或温安每日三四次奉谕来问峣儿与姐姐安好,亦是两三日便将峣儿抱去鸿台殿,入夜前送回。 自梁王迁入,皇帝更是时时挂念着长信殿,几次与庄婕妤一处临帖时都见杨符忠将梁王自明德殿送回长信殿,言语间亦可听出长信殿的恩赏也较往日厚重了许多。 庄婕妤待皇帝更比姐姐用心,听闻皇帝受了寒便欲往问安,只是听闻皇帝仍歇在鸿台殿终是郁郁作罢。 杨符忠退出,梁王自去更衣,我劝道,“陛下有太医们侍奉着必会很快痊愈,恭姐姐不必这般忧心。” “是了,有太医,还有杨中官,我也是无需忧心的。”她沉默良久,忽道,“田昭仪失子,陛下又常抱了峣儿去鸿台殿,这话我不能对阿琅说,你却定要放在心上。东安王迁入鸿台殿日久,但那孩子懦钝,你们断不许她在峣儿身上起异念。” 归延清殿尚在半途,疏桐惶惶奔近大力拉着我回奔。 华庭已在外殿,却犹豫着似不敢入内殿。拉着华庭疾入内殿,我急道,“顾不得许多了,救姐姐要紧!” 华庭容色沉沉,几番探过姐姐的脉息良久不言,我更压不住浮躁心气。正欲开口,华庭已抽手站起。 他静默不言,我只觉心中一坠,回首向疏桐轻垂了垂眸。疏桐引众宫人退出内殿,华庭道,“只是郁气攻心并无大碍,至多一个时辰便会醒来,可昭仪终是因早产伤了身……” 我已然惊起,他抬手挡在我面前,“昔日摘玉阁中,昭仪的身形确不似应有的月分之象,但那固胎的汤药我也查过,并无异样。钟缵前些日送妻还乡入葬,我再度细看过他所记的医案,亦无异样。然而此次请过脉,可断定昭仪体内有服食催产药的迹象。” 原来如此。 峣儿降生时我曾讶于他的瘦弱,但我未见过新生儿,也只以为是寻常罢了。 失力跌坐回榻边,我一时思绪纷乱,“若是早产,那产期当是何时?姐姐的身子伤得重么?” “仅提早了月余,原也无大碍。只是那催产药用得重了些,更须平日里多用心将养。”华庭微躬,“下官还有一言,今日下官入鸿台殿问安,虽未能近身,但只看陛下的容色便可断定,陛下已中毒。” 我惊得失了声,他又道,“今日田昭仪以惊扰了陛下休养为由请出圣谕将长辰卫尽数遣至前廷,后宫只有内监宫女侍奉。” 江亶死后皇帝废郎卫虚光禄勋,近身便由长辰卫护卫,卫尉何九庐更从来都是深得皇帝信重!我已不会吁吸,“何九庐居然听命!” 华庭垂首道,“那是圣谕,卫尉不敢不遵。暂且不说他会否起疑,郡主还是早做思量为好。” 姐姐早产,皇帝中毒,宫中已被田昭仪所控,我掩住紧握的双拳,“太医能否出宫?” 华庭略展了眉间,“田昭仪并未封宫,只是出入都要经内监盘查。” 能出宫便好。 唤进疏桐照拂姐姐,我与华庭入了侧殿,取出棋盒,以发簪在盒身划出一道长长的浅痕,“此时太医大致已不能见到哥哥,请太医寻至信之人将此物送与哥哥,无需与他多言。” 这副白瑶玄玉棋子是哥哥的最爱,当年皇帝与父亲对弈,奉茶的内监不当心弄乱了棋盘。那时哥哥随侍在侧,举手间便重现了原局,皇帝便将这副棋赐予哥哥为赏。我进宫前他将这副棋交与我,笑言道,“你这音律棋术实难登大雅之堂,姐姐的棋术远在我之上,若姐姐得闲了便请她教你。你学了,姐姐也能宽心。” 皇帝因疾辍朝几日也是寻常,朝臣必然想不到他已中毒。 这几日宫里惟一的变故就是长辰卫被调入前廷,哥哥在峣儿出生后更关注宫中事,他应当已起疑了。他若看到珍爱之物受损必断定有变,如此总还有一线转机。 华庭是从延清殿出去又与齐氏有旧,但以他的机敏,若遇盘问也能搪塞过去不至于被牵连,我惟有托付于他。 归入正殿,耳边似有惊雷接连落下,庄婕妤的顾虑竟是成真了么?便是我多心,可华庭断言皇帝已中毒……他可还活着? 我一时失力,惟有扶着殿门撑着身体。而再移步时,膝间骤然一软。 峣儿!我归来后并未看见峣儿! 姐姐仍昏厥着,我接过疏桐呈上的汤药一点一点喂入姐姐口中,“去抱殿下来。” 疏桐却是袖着手顿足不止,“方才鸿台殿来人强将殿下抱走了,此前都是杨中官来请殿下,今日却是她身边的言竹来,若非如此便不会这般急乱!” 冷眼横过门边肃立的宫人,我提了声笑道,“殿下近日常去鸿台殿也是昭仪怜爱殿下,你不必去请回来。姐姐向来体弱,太医叮嘱了醒来后须静神,你们出去吧,内殿有我在便好。” 天色黑沉已久,姐姐转醒时只怔怔看着我,忽地失声痛哭。 她的指甲直陷进我的手臂,悲痛欲狂,“救救峣儿!你快去救峣儿!” 手臂痛极,我压住她的手,勉力缓声,“峣儿不会有事,姐姐,你为何是早产?” 单薄的身体剧烈一颤,姐姐却目光滞滞地无声哭泣。看她这般容色,我原本艰难压下的焦灼几近再度冲上。我轻抚着她的手,“峣儿不会遇险,我会接他回来,你先要稳住心神。” 她强撑着坐起,几番掩面止了泪,却还是强忍着不肯出声。 我久在宫中都不曾觉察其间不妥,她不说,我亦不敢追问。可再不愿也要面对,此时若不能分明前后事,便难以免于被人所制。 她按着胸口喘息许久,终于徐徐开口,“新岁后陛下常入延清殿,后至我月信有迟,不知为何宫中传言我已有了身孕。那日华阳殿问安,皇后令太医为我问过脉,也是没有的,当日皇后便以侍主不周之罪重责延清殿宫人。” “陛下怜我无辜受辱,那些日里……”姐姐双手紧紧交握,面上已是红晕轻泛,“陛下将受责的宫人换去多半,又命钟缵为我调理。至钟缵定出孕脉,宫中尽知此前月信有迟果然是因为有了身孕,只是时日尚短未能断出。” 我听得迷惑,欲问,姐姐的气息再度急促,她紧握过我的手良久,重重吁了,苦涩沉语,“那药是陛下亲手喂我用下。直至那时,我方知峣儿未足月。”她痛苦非常,“我无用,自己的孩子都不能保全。言竹说只要我安分,峣儿便不会有事。”说话间连连推我,“你快出宫去寻阿瑾,快去!他去请见陛下,陛下必会许峣儿回来!” 此时岂会有人能出宫,便是天明了,田昭仪如何还能许我出宫,又如何能许哥哥入宫。 我按住她早已虚弱无力的双手,遥遥望向窗外,“姐姐放心,峣儿定会平安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