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平四年,皇帝于朝翦除逆党,于内再得一子,如此煌煌至新岁,更有苍邑关外诸邦国使臣入京为贺。 父亲今年新岁又不在家中,哥哥留了解季与十余仆侍在别院,亦是每三日入别院问安。新岁那一夜,我与哥哥并立高台看京中华灯,整整一瓮的青珑生饮下,我醒来时已是午后,而温安亦已候了近两个时辰。 姐姐本就产后体虚,应对宫中新岁间的琐事更常至乏力,于是请谕召我入宫助她照看峣儿。 未入夜,姐姐已觉倦乏,嘱过我照顾峣儿便回了内殿歇息。抱了峣儿入侧殿,我遣退宫人许他们各自去玩乐,只留乳母与几个随姐姐入吴王府的侍女近身侍奉。 却在此时温安进殿,施一礼道,“陛下有谕,请郡主移步临华殿。” 温安常随杨符忠侍奉皇帝往来延清殿或传谕,与杨符忠相较,年少的温安与延清殿更亲近些。 垂眸见峣儿已睡下,我不欲吵醒了他,于是行至殿门边,温安亦趋近了低声道,“宴间贺连使臣进献两副弓箭,道是贺连女王的至宝,使臣请陛下为其寻良主。” 皇帝若仅欲将弓箭赐予我,只令温安送来便是。心中忍不住发凉,受赐封之初我与哥哥都曾疑心皇帝欲将我赐婚异族,便是从无先例……我终还是躲不过么? 远远便听得临华殿内丝竹悠扬,宗室与诸国使臣之外,京中各官署有司与要位属官尽在,而皇子中惟有梁王随在皇帝身侧。 依礼问安,皇帝笑意亲厚,“贺连所进这两副弓箭为精铁所铸,广陵,你来试一试是否合手。” 玉墀下,贺连随侍手中两张近三尺长的大弓有寒光凛凛四溢。 一旁贺连使臣谦恭行礼,“郡主安好。”又笑道,“方才陛下道京中有女子善射术,原来是郡主。” 原来他并不知皇帝是宣召了我,可他只听皇帝唤我一句“广陵”便称我为郡主,他竟也知晓这等琐事。 使臣引一名胡衣女子自案后而出止步于我身边,一路上思忖着皇帝召见我的用意,此时终于明白了。 长辰卫在殿门前立了两只草靶,宫人奉上狼牙白羽箭,我向贺连女子笑道,“客先请。” 贺连女子年纪与哥哥相仿,挽弓搭箭间可看出有多年的根基。果然,一箭出去正中靶心。 她转身看向我,语音生硬,“郡主还未换过衣饰。” 她一身窄身束袖胡衣,举手间无分毫杂冗,我却是衣饰繁复,确不适于动兵器。我的身形已算高挑,可与她站在一处仍是输了几分。 “不必。” 我接过长弓,险些承不住。这弓极重,仅仅握住已是费力,贺连女子射出那一箭的行容却是迅捷轻快。我不由看她一眼,而她只将殿中让出,慎容朗声道,“郡主请。” 屏息向玉墀前行了三步迅疾转身,满弦出箭,亦是正中贺连女子的草靶。两枚箭镞相距只在毫厘,而她那支箭的箭羽已微偏。 “果然是神器。”我回身拜下,双手捧弓举过头顶,垂首恭声道,“臣女不才,请陛下降罪。” 身后有一支箭掉落的声响,皇帝拊掌而笑,“你还年少,手不稳也不怪你。既为神器,朕亦当为其择良主,这弓便赐予你了。” 谢过恩,捧弓起身时使臣已引那女子退后,又笑道,“郡主射术高妙。” 将弓交与温安,而贺连女子的弓却是杨符忠收起了。我欲告退,使臣忽而行过一礼,“敝国素敬英武女子,不知郡主是否已有婚约?” 强压着双臂的颤抖,我惊惧之下不会作答,转首看哥哥,他只敛眉向我轻轻摇头。 那使臣又向皇帝笑道,“郡主已及笄,可是未在国中寻到武艺居于郡主之上的男子?” 这话衅意分明,我不由冷了容色,哥哥笑道,“贵使谬赞,舍妹不过多年前稍习了几日粗浅武艺。”说罢向皇帝遥遥一揖笑看那使臣,“我朝崇文更尚武,殿中诸位不止尽善妙文骑射,江湖亦是文士英才之渊薮,舍妹这微末技艺实不敢妄称高妙。” 丞相亦笑,“郡主尊贵,婚事岂可仅以武论定。”他向皇帝揖过,又向使臣道,“他日陛下为郡主赐婚与国中高士,方不算辱没了郡主。” 这“辱没”二字凝住了使臣的笑容,丞相仍是笑意温温。 使臣出使他国,其言行可代国主,而皇帝只与丞相笑道,“高士多隐,齐卿必不舍广陵远嫁。”又向哥哥微笑道,“你已数日未进宫,便与广陵同去看一看峣儿。小孩子长得快,朕早间看着他仿佛又长大了些。” 宫人远远随在身后,哥哥不动声色左右看过,道,“疼么?” 鼻间一酸,两臂的疼痛骤烈,亦再止不住颤抖。我欲握拳,却难以收紧手掌,只轻道,“还受得住。” 这几年间我从未懈怠习射术,可那样弓实是太重,一箭射出时连胸口里也牵得痛极。若一击不中,我断然无力再射出第二箭。而后又强撑着捧弓,更是耗尽了臂力。 哥哥重重叹了,“必已伤了筋骨。宫里的药不可擅用,前些日我正巧向华太医求了些疗筋骨的药,今夜你便与我回家去叫姵嬿为你擦了。” 我漫声应了,道,“方才他们也是这般寻衅?陛下可有动怒?” “陛下不会被他们触怒。”哥哥道,“关外诸国向来貌恭心轻,数十年来惟有贺连心向中土。贺连此次有公主随使入京,使臣又赞那公主射术无双,我看他们的真正用意并非献弓。” “她是公主?”我诧异低呼,“她已过双十,贺连女王竟这般轻藐我朝!” “哪里有双十了,”哥哥笑摇着手,“她只虚长你一岁,苍邑关外的烈日风沙里,她们的容貌自然不如中土女子。” 我也禁不住笑,“我并非仅依她的容貌判定她的年纪。” “我知,那公主的气度也绝不似十六岁少女。”哥哥沉吟,复轻叹,“后宫从未有过关外女子,即使此次只有贺连使臣入京,陛下也不会许。何况今日各国使臣皆在,允了贺连便是昭示各国朝廷会护助贺连,置手关外的时机未至,陛下更不会许。而至重要的一个因由……” 哥哥语意不决,我接口道,“是贺连王族自身。七十年前,如今贺连女王的先祖倚功立势,继而夺了其叔父的王位,而他之功是以不受中土朝廷所辱为名杀了孝烈皇帝的使臣。其后的历代贺连王不似他一般以无谋为胆色,贺连始倾于中土。我看陛下应是时时记得这七十年前的屈辱,众臣亦从未忘却。当年山阈与诸国结盟欲助和赫,贺连虽因沈化出使而当先弃盟,又暗示了受山阈威迫不敢不顺从之意,但贺连曾对抗中土之举亦从来在众人心中。陛下今日羞辱之意重于压各国锋锐,不知各国是否会以为辱。而目下中土强而诸国弱,或许不久后便会有兵事。” 哥哥摇头,“国力稍强的各国皆以女子尚武为荣耀,他们不会以为辱。再者,贺连人的心思不难揣测,他们或许以为此事已过去七十年,中土已然忘记。便是未有忘记,他们亦会以为贺连数十年来心向中土,其间更有功于助沈化定山阈与和赫,朝廷亦不会以旧怨弃今利。至于兵事,非短日内可起。”他眉宇间的忧色更浓,“我安心的是陛下方才话中也是无意使你远嫁异邦,可是陛下……” 哥哥面色愈加凝重,“阿珌,陛下他……” 树后有暗影一闪,哥哥立时惊觉,略扬了声笑道,“已恩准父亲回乡小住,更赐齐氏三庙,享祭祀,恩旨明日便将送去上平。” 百余年里,得此重恩的臣子不过数人而已,只是如此重恩下,怕是会有人非议齐氏了。我笑道,“姐姐嘱我照料峣儿,我不好今夜与你出宫。明日我便禀与姐姐,午前归家助你为父亲备行装。” “不急,你照顾好姐姐和峣儿便是助我了。”哥哥亦笑,“陛下数日前曾道峣儿近来常常夜半惊咳,今夜他睡得安稳么?” 我看过树后那抹暗影,“早已不咳了,我入宫前他便睡得极安稳了。” 于是一路只谈峣儿的饮食起居,入侧殿将宫人遣出,我与哥哥浣着手,悄声道,“你想说陛下什么?” 哥哥许久未见峣儿,轻手抚了抚他饱满额头满目慈色,言语间却颇为犹豫,“那弓本是一双,杨符忠收起的弓必是陛下要留下的,阿珌,你要仔细了。我看着……陛下是似有意施恩于你。” 我不由愕然脱口,“什么?” “今日陛下与众臣说起国中风物,我只稍露出父亲归乡之意陛下便赐了三庙,更赐以一千上骁军护送。”哥哥蹙紧了眉,沉声道,“自你受赐封至今,齐氏锋芒已然过盛,我看……我们日后还是敛锋为上。” 我如何不知齐氏锋芒太过,可齐氏如何能如愿避开皇帝刻意的宠渥。 可是看着他的神色,我略清明,皇帝明知齐氏锋芒过盛仍有意施恩,哥哥已是明了我那封号的隐意了么? 我不由缩了肩,哥哥拢过我的臂,却是笑道,“你已及笄,父亲前日说起是时为你择定婚事,要我好好为你想一想,我家小阿珌也要成婚了。”他抽手揉着我的面颊,“父亲已许了,今岁上巳,我为你请旨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