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降多日的大雪终成灾患,城外亡于饥寒的百姓已有百余。流言一日里遍传京中,国有奸佞,上苍怒,降雪为儆。 朝会中,丞相上表纠劾楚王党同谋私行事荒悖,更有人臣所不忍言者,当严查以平天愤。楚王当即反斥丞相借天灾以谤言离间皇室,其罪当诛。而皇帝仅道民间流言不必信之,分明是偏袒了丞相。 雪后初晴,我拢裘看一众侍女砌雪,哥哥远远便笑,“你竟还有这等闲情。” 尚书台向来清闲,可哥哥从前也是非休沐日不在家中的。而赐封礼过后,他向尚书令告了病,在家中亲自教我礼数,或是守着我一并研读经典,亦以染风寒为由代我婉拒了各府女眷的请见或相邀。 哥哥不出府,沈攸祯却已来过数次,我若想在院中染一染冬日午后的清冷气息总要待他离开后的。 以掌心温着面颊,我佯作叹息,“□□定国自有汝等男子劳心,我只日日优哉游哉便是。” 哥哥苦笑,“我不敢求你温良恭俭让,你只要不生事,我便可得安宁。” 此前他二人在书室中至多一个时辰,顾惇也能借机探回几句。今日书室的门足足紧闭了两个时辰,我却更能想到他们说了什么。 “你的安宁并不在我。”我笑不止,“原以为赵观为长女请封是他们父子试探陛下的最后一步棋,没想到又有这一步。如今丞相上了劾表雪便停了,你还要看着他们将如何生事呢。” 哥哥握了雪又随手抛出,“陛下不是孝惠皇帝,楚王或赵观也不是当年的竟陵王。此番是丞相当先上表,是以并非是楚王试探陛下,而是丞相在试探楚王。何况,以天戒落楚王的罪,丞相岂会不得陛下的回护。”他弹一弹我的额,“他二人此次皆未举出实证,下一次便不会了。” 他的指尖尚有残雪,落于额头顷刻间便融了。我移过头拭一拭,恨道,“你当心明日又无洁衣可着!” 十二月十三,京城大雪再降。 宣政殿内,楚王劾丞相借天灾私贩大仓稻米,又举证大仓已失稻米七千石。皇帝当廷下旨令御史大夫汪溥亲领廷尉等官署严查,不止斥谪为丞相辩冤的数人,更夺了袁轼的相印。 十二月十五,皇帝至太庙与圜丘祭拜,恩旨开大仓以赈灾民。后宫中,皇后率众妃嫱嫔御行祭礼祈福。 十二月十六,雪止云散。 同日,廷尉连同大司农与少府上表,查得丞相长史与少府监私相勾结盗大仓稻米谋利,丞相长史对罪行供认不讳,少府监畏罪自裁,亦查得丞相未与长史同谋。 私盗大仓稻米岂是仅这两人可成事,汪溥请旨深查却被皇帝驳回。 朝会中,皇帝楚王风闻言事,令他携家眷往封邑思愆,无旨不得私离。 虽赐还了相印,皇帝仍责袁轼督管属官不力之过,令其亲监京城赈灾事务。 对弈时哥哥总是迟疑不定,我落下一子,“如此大案乃立国以来所未有,陛下竟不深究?还有楚王,陛下放虎于山林,朝中无人异议?” 哥哥已再入尚书台,而他每归家中,眉间总是这般紧着。他抬眸看我一眼,复垂目光于案,“你可知大仓失盗会牵连到多少人?如此牵一发而动全身,非陛下所欲。此次不过是七千石,于岁收不过是毫厘之数。幸而早早案发,若再迟上月余,必成惊天大案。以丞相长史与少府监的两条性命落定此案于朝堂更有益,这也是汪溥被驳回后再不力争的根由。” 他眉间的纹愈深,“至于楚王,陛下岂会不明其中隐患,只是陛下常道亲族不可相诛残,便是未许他回从前的封邑,依旧给了他应得的尊荣,连府卫都未有裁减。” 他落定一子,隐约笑了,“北武么,富庶且与京城仅有一山之隔。可郇州太过狭小,又南有成州东有沅襄二州,咸峪山的云谷道更在上骁军手中,楚王便是虎,也是困于槛中的病虎。太庙祭拜那日,太常奉上玉瓒时玉瓒竟掉落在地,亦是楚王被禁的因由之一。” 病虎亦有威胆在身,好在楚王有的只是虎之勇。太常掉落玉瓒,其罪却落于楚王之身,若此为皇帝之善预,更可见楚王之不善度。 我朝宗室不涉朝务已是成例,从前始平王掌军之时,非事涉军务或宗室不动,便是当年的齐王亦只是助孝烈皇帝威压有强室之相的那几家高门。近年朝堂内外权争不止,还好有袁轼和汪溥,朝政总算未出骇闻。 被丞相以天意纠劾之后,楚王亦以天灾反劾丞相尚算得是明策,但他未借旁人之手而是亲自去纠劾袁轼,楚王这般直触皇帝的大忌,可见他的身边并无得力的谋士,所笼络的朝臣不过尔尔,亦或许是无人真心愿与他为党。 为防宗室生乱,我朝诸王多有居于京城而不往封邑者。而居封邑的诸王,如昔年的皇帝,无不是风光而往。楚王两度往封邑皆是被逐,定不会罢休。 皇帝已做了防范么?他会如何防范? “相诛残,陛下这话意味分明呢。”我忽想起一事,道,“你与杨符忠相熟么?” 哥哥微愕,蓦然笑了,“常在宫中行走岂会不相熟。你放心,私交内侍的罪名不小,我不会沾染上身。”他扣了棋子垂眸于棋局,又抬首看我笑意不减,“朝堂内外,杨符忠所得陛下的信重唯在汪溥之下,杨符忠的那个忠字更是先帝所赐,谁敢轻视。” 他又落下一子,“便是有意行平原王旧事,楚王也不敢去碰触杨符忠。” 原本已显的上风在他这一子过后顿消,我咬唇叹了,已输过两局,此局又是已无生路。 指间的棋子被哥哥夺过,他笑道,“用过午膳不久不宜午眠,行一局六博可好?” 过往每行六博我必赢他,他是有意要输给我引我开怀。我撑着面颊笑了,“这几年父亲明令府中人不许行六博,我不敢连累你。” 哥哥大笑,“你哪里是不敢。罢了,”他摇一摇手,“你今日便可出府去,切记不要张扬,大灾之后总是不如往日太平。”他唤近了姵嬿,“还是姵嬿陪着你出去,也可时时看管着你不要又走得太远。” 姵嬿已见欢色,我敲着棋盘,“倒不知是谁看管着谁呢。” 他移开我的手拾着棋子,“我去引开顾惇和解季,你当心些,若被父亲知晓了你我定要受罚。” 父亲岂会不知我一年中总会数次出府,不过是放心哥哥不会纵我惹出祸事罢了。 岁末市井喧嚣,商肆旁常有商队停驻。虽知数十年里国力日渐虚竭,于外抗敌常乏力于内民生难保息,但我从未见过各州郡是何样凋敝,只知京城的繁盛一如从前。 我从未见过胡人,便欲往雍门去看一看胡人的容貌是否如传闻中一般异于中土人,可尚未至雍门,姵嬿又是不见了。 我正要去寻,却隐约听身后一声低唤,“女公子请留步。” 回首见一驾轻辇停在身后,锦帘微掀,竟是赐封礼后在宫门外遇见的繁阳长公主。 先帝长子陈王于嘉正三年因坐骑受惊而落马重伤不治,平阳王亦已于嘉正五年病逝。先帝庶出的广阳王与孝武皇帝庶出之孙顺阳王之外,所余诸王与先帝已非一脉。 繁阳长公主与皇帝同为卫太后所出,皇帝爱重幼妹,连出嫁后也许她留了从前的封号。 正欲施礼却被她唤止,她盈盈一笑,髻间一枚萦翠步摇衬得气度沉静柔婉,“久慕女公子风仪,奈何那日匆匆一见未得尽欢言。今日我不便久留,日后还请过府一叙,望女公子不要推辞。” 此言于我已是谦敬至极,而她今日只乘了素简的轻辇,我亦不好缀言,唯有略屈了膝应下。 目送轻辇离去,姵嬿提了两只纱灯归来,指着远去的胡人商队叹惋不休。 疾行过三条街巷,终见了雍门。 过往灾后时有商贾行不法事,想来皇帝忧心旧事再现,是以城门处除却有畿卫巡防,更有上骁军建卫营戍守监管盘查。我看着一驾远去的官辇,大司农平准竟也来过了。 雍门内外车马辚辚萧萧,候了一刻,略计之下这半日里进城商队竟应有百余,难得城门郎与建卫营军士无人容色倦乏。 不多时便有胡商进城,胡人的容貌衣饰果然异于中土,姵嬿看得发笑,拉着我拥至近前去看。雍门外盘查商队货物安妥的城门郎并不退回,门内的城门郎上前去问记货物去向,对言之下略有讶色。 为首的胡商手执通关牒书将三个字连说了几次,隐约听得是“宝异肆”。 胡人商队中不会没有通晓雅言的人,此前道州境内也落雪数日,我细细辨过胡商的容色,那人当是遇难了。 双方言语不通,又有数十百姓围看,胡商一时进退不得。 正值两难,有一武将排众而入与车旁的畿卫低语,畿卫策马离去,他向不远处那张置了炭火壶觞的木案展臂引过,又自商队边归去来处。 为首的胡商引着商队退后,雍门内外时有官署与商贾的粮队进城,此处无趣事可观,百姓也便散离了。 几个胡商围立饮酒低语,姵嬿笑指着车后六匹褐色高驼,直欲近前去看。我曾看过哥哥寻来的驼的图画,他亦曾细述给我听,可若非亲见,我总不知这我以为极凶猛的大兽竟会这般驯良。 胡商车前那两匹高颈细头的骏马绝非凡品,我亦欲近前,可望过方才的武将,他只是静立于城门前,偶与建卫营军士低语。我能看出并不是位高的将军,却辨不出他的官阶为何。 上骁军与畿卫虽同由中尉掌控却是不可相交,上骁军的军士又无令不可着戎装入京城,他应是此时不便请令,是以遣了畿卫入城寻助。 亦或许,那人能使畿卫听令只因他手中之权未受官阶所限。若果真如此,此人必非寻常武将。有这样的人在,或许蒋征随时会到这里。 蒋征是认得我的,从前我便因他被父亲重责,此次若是被他看到我,我与哥哥定躲不过父亲的责罚。 城门内外商队不绝,但身前没有围看的百姓为遮,我只能压下心中热热的躁痒,拉回姵嬿折返归家。 转过街巷便见方才的畿卫引了一男子往城门去,我看不到良骥之侧那人的容貌,只觉他儒雅清朗的气度似曾相识。退后几步往雍门前看,那人与胡商竟似旧交般笑谈,行举间异域殊风。 那人又与引他前来的畿卫对言,畿卫指向城门,那人与方才的武将互礼,牵过马亲自引着胡商入了城。我随后看着,那人将胡商送至宝异肆外方独自离去。 归家将前后讲与哥哥,他含笑听着,至末,笑容更深,“他这些年常来家中,近日更是来过数次,你竟还是不认得他。” 我一时愕然,那人竟是沈攸祯。 嘉正四年,沈攸祯弱冠,入大鸿胪署为主簿之时的大鸿胪正是他的父亲沈化。 其后四年中,沈攸祯两次随父出使异邦,每一次都浩浩昭大国威仪。他去岁初夏归京后便进为鸿胪少卿,若非沈氏清流雅望曾无与二,他父子同署为官早已为人所非议。 那日他午后入府,晨光起时还见哥哥又自藏室取了酒去。哥哥送他出府时已是深醉,而他进止仍然雅逸谦和,书中所述之旧时世家风骨并未因彻夜饮酒而倾,我亦曾暗叹他果然不负世人之赞。 往日有客来访我总是会借机远远看一看,哥哥的二个挚友,萧歙极少入府,我并未见过他。而这沈攸祯,他每每入府我从不敢稍近些,如何会认得。 雍门的事着实有趣,只是我不敢再去那么远,第二日哥哥也仅许我在府外的街巷走一走。归家后我欲求哥哥择日再助我出去,可他已被父亲唤入书室半个时辰。 父亲忽然归来,归来便要当面问我近日所习的礼数。哥哥瞒不住,被父亲训斥得不轻,转日又是我的生辰,他更不肯纵我出府。 父亲只训斥了哥哥,一并用晚膳时却未责我一字。他风寒初愈,仍需养息,与哥哥在书室中小谈片刻便歇下了。 转日未时许,蒋征入府。未想他并非拜见父亲,却是来教习我的射术。园中习射,十中□□,父亲在旁笑看着,他已许久不曾如此欢悦。 黄昏时分父亲送蒋征离府,我理着弓箭,却见哥哥负手至近前,俯身笑道,“还有气力,看来并未劳累。明年你的生辰这日,你定不会如此清闲了。”他将一个小匣交入我的手中,转身展一展手臂笑叹着离去,“你的赐封贺仪,阙墉关送来的,你自去启来看,我可累极了。” 一串未经雕琢的狼牙颗颗可触其锋锐,当中最锋锐的那颗,刻了一张弓。 那日夏雨初霁草木蓊郁,庄逊笑容清朗,“阿琡,新岁前我会归来。若你的射术赢了我,我便与你一并去攀我家乡最险的那座峰。” 阿琡,唯有那一次,他唤我“阿琡”。 同哥哥一并与他相见之时,他待我向来禀礼而生疏,也唯有这句话是独与我说的。这句话是我整年的期盼,因为,我只能有一个因由与他一并出京。 去岁仲秋他往阙墉关,候他归京的那张弓还悬在壁上舍不得用,我每日用哥哥的弓习射术,他却是至今未归。 他与哥哥同是京中将门之后中的翘楚,哥哥未入军,他却已在上骁军中历练多年。相识年余我常数月不能见他一面,他去阙墉关后也只与哥哥往来书信,连这串狼牙,也是相识至今他赠我的唯一之物。 这串狼牙每日在腕间,依稀有阙墉关暮雪寒鼓的苍辽。 新岁的阙墉关,不知是否有京城的一分繁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