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梨行园现在挑大梁的是爹的大徒弟,叫白玉风,就是刚刚在台上扮旦角的人。因为上台唱词的就那么几个人,为了能成角免不了有些竞争,但大家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弟,所以偷拿东西是最忌讳的了。最开始,白师兄丢了一件头饰,当时大家都没在意。后来隔三岔五的就会丢一件不大不小的东西,白师兄实在没辙,只有告诉我爹了。爹狠狠地发了一通脾气,也还是没找到罪魁祸首。白师兄于是把他的东西都放在箱子里锁好了,一起放在自己睡觉的屋,盖子上还压着一串铃铛,万一有人碰就一定会响。结果,第二天早上起来检查,发现一件整套的凤冠霞帔没了。这可就是大事了,那一整套太贵了。就有几个师兄弟开始说是白师兄监守自盗,说他想自立门户之类的。白师兄本来就是个性子温软的人,又不会说话,当时就急得眼泪都掉下来了。爹不想报官,所以就找上你了吧。”叫吴双的少女缓缓说道。 “你怎么看?” “我相信白师兄,他是最早来我家的,有一起长大的情份。虽然,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吴双的脸色有一抹不易察觉的绯红。 “事情是哪一天发生的?之前丢东西的情况,能跟我详细说说吗?” “就是昨天早上发现的。”吴双说罢,站起身,带远山他们到白玉风的房间门口。板门虚掩着,里面空间不大,看得出来十分整洁。吴双直接就推门进去了。“白师兄这两天用的都是后台备用的道具,昨天他们恶语中伤他,他就没有动这房间任何东西。睡觉也不在这,在后台的小杂间里过的夜。” 房间正中放了一口暗红色大木箱子,已经又锁上了,箱盖上也还是放着铃铛。远山蹲下来,借着吴双手上一盏烛台的光亮查看三簧锁,锁孔光洁如新,没有被破坏的痕迹。屋子里只有几样简陋的陈设,远山又走到床前看了看,铺盖平整,也不见任何异常。“昨晚是不是没有东西丢失?” “你怎么知道?你不会也……”怀疑他吧?后面几个字,快人快语的吴双竟然忍住了。 “因为我是个无所不知的方士啊。”远山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那你知道不是白师兄吧?” 远山摸了摸鼻子,只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 “从最开始丢东西,到现在差不多一个月了。除了凤冠霞帔,其他都是些不值钱但经常用的道具。” “那套凤冠霞帔最近要用吗?” “嗯……那一套一般是唱宫廷大戏的时候用,前段时间集会人多的时候穿过几次,最近应该不需要了。”吴双想了想认真的回答。 “就只是丢东西?” “嗯,像恶作剧吧?”吴双一对水灵灵的大眼睛里有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她朝门外瞟了两眼,小声的说:“你看,这么久了,除了丢东西什么意外也没有。那个人应该只是想挑拨离间,让白师兄吃点苦头。” “你有怀疑对象?” “唔,是有一个,你不许告诉别人啊,特别是我爹。我怀疑是唐时,他是四岁的时候被他娘送来的。这小子以前就老是跟大家过不去,跟个刺头似的,谁说话惹到他了他就要跟人打一架,我爹在他身上费了不少功夫。后来长大了点,脾气没那么臭了,但也常常板着张脸,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不过,论基本功,他确实是最扎实的。爹说他欠缺点什么,反正还不太适合做主角。我觉得他心里肯定不服气,最努力,却只能演侍从之类的……唉,其实他已经比我好了,至少能上台,偶尔还有两句唱词啊。”小丫头吴双时而老气横秋的学自家老爹说话,时而模仿唐时的样子,活灵活现的。有朝一日能上台,应该能成名角。 远山想了想方才戏台上心怀怨愤的那人,不大像是吴双所描述的样子。他还未开口,小煦倒说话了。“那他为什么要针对白师兄呢?他那样的性格不是应该想成为生角吗?” “大概……是演生角的二师兄实在没有什么好记恨的吧。二师兄孙长海是跟白师兄差不多时候被爹捡回来的,跟唐时正好相反,从小就十分受大家喜欢。他性格很好,我都没见过他发脾气,娘去世后,就是他一直无微不至的照顾我们。” 远山还想再问些什么,忽然听见戏园那边传来争吵声。 “他们又吵起来了!不会又要欺负白师兄吧。”吴双赶紧往后台方向跑过去。 戏演完了,看客们也都散了,伶人在后台准备卸妆。班主吴刚不在,几个人因为推推攘攘的小问题吵了几来,也是借个由头而已。 “前一天晚上大家伙的清白可都有证明了吧,在你自己屋里,还上了锁,不是你难不成是鬼啊?”一个婢女扮相的少年说。 白玉风被大家围在中间,低着头,没有说话。孙长海护在他面前,好声好气的劝阻:“如果是玉风,那他这样做不是多此一举吗?我想中间可能有什么误会。” “二哥,你别再护着他了,现在证据确凿,除了他没别人了。那套凤冠霞帔可是师父花了大价钱为他打造的,连这个都能丢,说明他也没把师父放在心上。觉得自己能唱生旦,了不起了,要自立门户了呗。” “小六!你别说了,玉风好歹是你们的大哥!都先去把妆洗了,这件事师父自有决断。”孙长海瞪着眼睛,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那个叫小六的少年恨恨的瞪了白玉风一眼,咬着嘴唇不说话了。 一个侍从装扮的男子,独自站在离他们较远的位置,只是冷冷的看着。见吴双带了生人进来,颇为戒备。 “二哥,还是你最好。” “双儿,这里没你什么事,早些去歇息吧。这两位是?” “他们俩是爹请来的方士。” “请问,还有什么需要了解的吗?”孙长海对客时态度变得礼让客气,有谦谦君子的风度。 “不了,今日已叨扰甚久。我们明日再来,代在下向令师告辞。”远山说完就同远煦一起走了,当然,留了一张附有侍灵的纸片在没人注意到的镜台背后。 “师父,人世的事情一向如此复杂的吗?”在回去的路上,远煦问道。 “小煦,要学会观察。人心是看不见的,就连神佛恐怕也不敢说尽知晓,但你观察的结果往往可以拼凑出真相。还有,这些事其实并不复杂,若你心明澄澈,看事物自然也都简单了。” 远煦似懂非懂的应了一声,想了想,又说:“师父,我觉得他们都不对。” “哦?” “他们住所紧挨着,若是白师兄监守自盗,也必然要打开箱子,那铃声总归有可能被人听见。东西都是他的,没有道理冒了风险还给自己惹麻烦。而唐时,他没有理由这么做,刚刚看他的样子,我觉得他不是这么狭隘的人。” “嗯,那你觉得是怎么回事?” “那串铃铛很奇怪,盖子打开过,不可能没有响声,难道是大家都听不到吗?哦……难怪陈叔说有古怪,秩序师不是不管人事么,师父是觉得有妖物作祟?方才那里并没有灵物的气息啊。” “小煦,成为秩序师,就注定了要凝望黑暗深处。”远山没有对他的话做出评论,意味深长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一晚,月至中天。 戏园后院里,黑暗中有个人悄无声息站起来,跣足走到屋外。静寂之中,只听得见一阵阵呼吸声。月光下,那人仿佛镀了一身毛绒绒的微光,他嘴里窸窸窣窣的说着什么。 “凭什么大家都卫护他,师父就算了,连二哥也帮他。二哥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呵呵呵呵呵,我一个人的。”伴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那人反反复复的念着这几句话。 “白玉风,我原本只是想恐吓你,能把你赶出去最好。可是,可是,到这一步师父竟然都不愿意报官,还找了个什么方士来。是你逼我的,都是你逼我的,不是我要杀你的。你死了,就再也不能跟二哥一起唱戏了。你死了,我就能唱青衣,跟二哥站在一起的只有我!只能是我!对,对,只要你死了就够了。这样就好了。”男女声交替出现,在这深夜里显得无比诡异。 然后,那人轻轻的推开了后台杂间的门。白玉风穿着素色的寝衣,面朝墙壁侧躺着,睡得深沉。 “白师兄,就轻轻的划一刀,不会疼的,真的。你安心做梦吧,千万不要梦到二哥哦,二哥只会出现在我梦里。”一柄匕首闪着寒光逼近白玉风的脖颈,他还无知无觉。 正当此时,一张捕灵网将他牢牢困住。吴刚举着烛台,缓缓出现在杂间门口,面若寒霜的看着眼前这一切。他身边,正是傍晚出现过的远山和远煦。 “小六!” 烛光照出一张纤瘦的少年轮廓,面上没有被人当场抓包的惊恐,反而露出一种刚刚被惊醒的惺忪。他茫然的看着周围,看到手中的匕首时大吃一惊,竟然有些委屈。“师父,我是小六啊,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拿着刀出现在这里。你让他放我出来,我什么没做啊。” “你什么都没做?混帐东西,我养你这么大,你竟然敢做这种事。刚刚若不是大师及时出手,你还有脸说什么都没做?”吴刚气得火冒三丈,嗓音也不自觉高了,惊动了好几个徒弟们。 床上的白玉风忽然干瘪下去了,好像他只是被风鼓吹出来的人一般,慢慢地缩成了一张人型纸片。 小六的神情这才有些变化,他慌张的望着师父身后的孙长海说:“师父,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一定是被鬼怪附身了,你们相信我。” “你体内的确有鬼怪,不过不是被附身,是你请来的。”远山幽幽的说。 “你,你别血口喷人。我跟白师兄一起长大,受了他不少恩惠,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二哥,你不要相信他。我不会的,真的。” “唉,脸皮像你这么厚的,我可再没有见过了。” 小六坐在地上,身体蜷缩成一团,双臂抱着头,十分痛苦的样子。 不明就里的孙长海忍不住开口道:“小六,你怎么了?这位大师说话未免刻薄,他平素连鸡都不敢杀。” “二哥。二哥。你知道我的。” “吴班主,你是相信眼睛所见还是他口中所言呢?” “长海,你不要插手,看着就行了。” 远山蹲下身,大拇指按在小六额头上,几句外人听不见的话传入了他的脑海。“二哥根本就不知道你的一腔心意,就算你杀了白玉风,他也不会是你一个人的。何必自欺自人呢。你埋在床底下的东西他们很快就会找到,你觉得吴班主会留你继续在这里吗?二哥又会怎么看待你呢?推脱给鬼怪就什么事都没了吗?你配不上二哥,他那么好,你呢?” 小六忽然抬起头,怨毒的盯着远山,脸上渐渐现出一层阴森的死气。 “看什么,我是不会让你就此献祭的,没到你死的时候。放心,该受的罪责一样也不会少。你若还想保留些尊严,就不要再胡说八道了。”远山另一只手结了个印,拍在小六的胸口,捕灵网一点点穿过他的身体,剥离出一片黑气,被远山收入袖中。 “吴班主,我的任务已完成,此人杀人未遂,剩下的就交给你了。” “杀……人未遂?”孙长海的表情仿佛生受了一个晴天霹雳,怔怔的看着他印象中璞玉浑金的小六。“小六,你说句话啊?是不是我没照顾好你们?你心里有怨气怎么不跟二哥说呢?” “长海,与你无关。”吴刚拍了拍他的肩膀,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此时,小六的房间里。地上放着一盏烛灯,白玉风坐在地上,看着从床底下挖出来的物件,脸上挂着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