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初之生在一个乱世,虽说这个乱世有且只有一位帝王,但是,州郡相互吞并,群雄互相征伐,帝王不仅无法阻止,甚至要为他们每一个人分封赐爵,可谓窝囊至极。在如此窝囊的朝政下,烽烟战火成为比赋税纳征还要家茶便饭的事情。陈初之曾经见过长安都城的百姓在数十万大军兵临城下的时候从容不迫地守摊叫卖,可见一斑。 在陈初之看来,任何人的举兵发难都已经不是仁义而非的事情。毕竟,你不出击,别人也会来犯。乱世生存的道理,大约只有物竞天择,强者活之吧。 明日,家主就要举兵青州,今日酉时设行军宴。 陈初之作为家里的小辈是不用早去前堂迎客的,若是哪家的小姑娘来了,需要她作陪,自会有主母派人来唤。不过,即便如此,她还是在卯时前梳妆打扮完,静坐等候。卯时中的时候,寝居里来了一位翩翩公子。公子年若十八,星眸朗目,一派世无双的样子。他的容貌与陈初之有三分相似,眉宇又是那样的熟悉,陈初之自然知道他是谁。若说前世谁曾给过她片刻的亲情与温暖,大约就只有她同父异母的兄长,晋王世子陈安之。 陈安之是一位总会活在别人眼里心里的好儿郎,就算是在陈初之重生后也常常被人提及。他们的关系似乎还不错。陈安之进来的时候,没有客套的通传。他信步悠然,手里拿着用桑皮纸包裹住的东西。 “我们初之半月不见,又好看了。”陈安之夸陈初之,声音若空谷幽兰。 陈初之闻言,抬头望他,眼里盈满笑意,起身迎道:“兄长回来了?” “嗯。”陈安之稍稍点头,把手里的纸包递给陈初之,一边随着陈初之往里走,一边说着:“父亲命我去了趟姜阳,去年江北大旱,整个徐州颗粒无收,只姜阳还有些屯粮。虽说与青州王肃的一战不会打太久,但是几百石的军饷总得备上。” “说来这姜阳也是有趣,地方富裕得很,却没什么稀奇好玩的东西,只陈枳皮做得甘甜可口,想着你也喜欢,就给你带了一包。你可仔细点吃,别被二妹、三妹看见,不然又得说我偏心。” 陈初之听着陈安之说话,手无意识地拆开纸包,闻到一阵酸甜的清香,顿觉胃口大开。她拈起一块放进嘴里,又甘又暖,好吃到眼睛都湿润了。陈初之吸吸鼻子,笑着回应陈安之,“兄长可不就是偏心吗,我可没见兄长常给其他的弟弟妹妹带好吃的好玩的。” 陈安之白了她一眼,随即又宠溺地笑起,捏着她的鼻子,无奈道:“是啊,也不知道为什么,家里这么多小孩子,我就喜欢你和桓之,在外面不论看到什么都想给你们带点,这不听说姜阳有位铸剑师技艺堪比干将莫邪,就请他为桓之铸了一把佩剑。” “明明章之更喜欢。”陈初之提醒。 陈安之听了,颇有些不好意思,挠着头支吾:“下……下次会给章之买的……对了!”突然想起什么,陈安之拍了拍脑袋,“差点忘了正事,母亲让我来唤你,说是几位叔伯家的贵女到了。” …… 陈初之跟着陈安之往前堂去。 一路上,两人的话没有断过。陈安之大致问了陈初之最近的生活起居以及那件虽然谁都说不会再提,但是总会有人询问的事情。陈初之倒也没有避讳,索性坦白告诉陈安之,那不过蝇头小事,在她心上落不下什么创伤,不过,他们若再这么殷切地探知,她怕是要好好反思一下,自己是否看轻了那件事。陈初之都这么说了,陈安之哪敢再问,只得笑哈哈地转说别事。 这便给了陈初之关怀自己的机会,“兄长昨夜才从姜阳归来,明日还要随军吗?” “自是要的。” “未免太累了些。”陈初之略有不满。 陈安之却笑,“别担忧,阿兄我身强力壮,累不倒。”说着,他怕陈初之还不放心,特意锤了锤自己的胸口,一副你看我多结实的样子。陈初之总算被逗乐,推了陈安之一把,假装嫌弃地说道:“阿兄你太傻了,我不要和你走一道,你先进去吧,我随后再来。” “你做什么?”陈安之反身想抓陈初之,却被她侧身一让溜走了。 陈初之记得陈安之是怎么死的,劳累过度,旧疾复发。年轻孝顺的世子为了替生病抱恙的父亲分忧,没日没夜地操劳,处理完一堆军政要务,家中还有许多不听话的弟弟妹妹,既怕他们受了委屈,又怕他们忤逆长辈,长此以往,身体吃不消,终不治而亡。 …… 陈初之坐在堂口吹风。裴康寻着过来的时候,她并不知道。只听远处夜鹟高唱,婉转悠扬。瘦弱的少年轻拍少女的肩膀,林籁泉韵般地询问:“女郎今日又撞见鬼了?”看她这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裴康实在说不出什么好话。但他极力克制自己的语气,希望听上去温和一些。 陈初之倒也不与他计较,反而觉得他声音悦耳,扯出一抹微笑,反问:“裴先生?” 这声“裴先生”叫得裴康很是不悦,他毫不生疏地坐到陈初之身边,纠正,“康尚未弱冠,虽有经天纬地之才却不足以道一声‘先生’。”说完,他觉得这文绉绉的话语仍不足以表达他的不满,又补充道:“女郎把我叫老了!” 陈初之闻言,羞赧地扭回头,偷偷吐舌道:“我叫习惯了,一不小心忘记改口……” 上辈子,她一直都是这么叫得。 “嗯?”裴康云里雾里。 陈初之但笑不语。裴康望着她,见她眼睛极亮,呆了一会,咋舌;“女郎笑起来真是祸国殃民之相。” “你是在夸我吗?”陈初之疑惑。她与裴康说话的次数并不多,但是裴康除了智绝天下的名声,还有一个毒舌“乌鸦嘴”的称号。很少有人能在他的言辞里全身而退。 裴康摇头,“不算是。历史的前车之鉴告诉世人红颜薄命,貌美的女人要么蛇蝎心肠,如妲己;要么违背伦常,如宣姜。清秀之美是夸赞,祸国之美是咒骂。而女郎你,恰是祸国。” 听他这样说,陈初之的心直往下沉,但陈初之并不苟同,“都说相由心生,容貌的美丑无法选择,但是要做什么样的美人,我可以做主。” “这是自然。”见陈初之反驳,裴康这才惊觉自己说得过分,赶忙宽慰:“其实,说女郎祸国只是因为女郎举手投足稍有媚态,不过,女郎还小,要受的教导还长,再等个三五年,定会成为气质绝佳的士族贵女。” “嗯,我也这样想。”陈初之从来没有为此担忧过。能让她担忧的就只有那些无法控制的因素,“都说先生聪慧,先生也自诩才绝,我有两个困惑,烦请先生帮助。” 裴康能帮她什么?现在的他还不如她见识得多,但她确实需要一个人倾诉。 因此,不管裴康听到“先生”这两个字,脸色有多么难看,陈初之都视若罔闻地顾自说道:“先生觉得救想救之人可否?” 被陈初之如此发问,裴康竟也难得地认真起来,“可。但是天命无常,人力有限,尽力就好。人活在世,多半图个心安。” 这样的道理,陈初之不会不懂,但是做起来困难,何况她想救得不是只有一人。 陈初之不愿与裴康深究,扬唇又道:“若说有一样东西,放下了一切都会变得很好,但是放下本身就很不好,该如何?” “这就要看你更在意什么。”裴康说着,从腰间扯下一枚玉玦,把它塞进陈初之手心,“你仔细看看,这是块上等的和田白玉,从凉州运来,先父亲手雕刻,对我来说珍贵无比。现今,我让你把它丢掉,你会照做吗?” 陈初之摇头。与此同时,裴康抓住她的胳膊,俯身下去用力咬了一口。只见,陈初之惊叫一声,双手摊开,“啪——”玉玦落地,碎成两半。陈初之不可置信地望向裴康,她张张唇,不知是该骂他还是该问他。裴康却率先解释:“你看,无论这枚玉玦有多珍贵,在面对手臂的疼痛前,你都会选择牺牲它。因为你心里清楚,比起这意义非凡的玉,还是你赖以生存的手更重要。” “损失玉玦只是一时的难受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陈初之一边听,一边望着裴康出神,良久,捧腹大笑。她问:“裴康,你为什么不觉得我放手是因为玉玦是你的,我不在意呢?” 裴康也笑:“你不是那样的人。” 这下陈初之不说话了,站起转身入了前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