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渐渐燃起明亮的灯火,光若一条长龙,由最远处的县府蜿蜒而来。三道长短不一的身影斜斜地倒映在素白色的窗纸上,伴随着沉稳的脚步和波澜不惊的谈话。 一个声音铿锵有力,如金玉击石,“先生真的想好了?要让年仅十二的学生随军出征?” 另一个声音沧桑和缓,似咕咚山泉,“乱世洪水,波浪滔天,鸥鸟虽幼却生于风暴。我护得了一时,护不了一世,他总该自己出去见见,若真就那么轻易地死了,我冯嗣安权当没有收过这个徒弟。” “冯铮冯嗣安!” 身处室内的陈初之轻呼。所谓“说什么来什么”大抵如此。刚刚她还在和陈桓之议论伏凤先生,如今本尊就来了。只不过,陈桓之在意的并不是这个,而是与伏凤先生对话的那个声音。他匆忙地灭掉手中的烛火,捂着陈初之的嘴巴躲到里间,还不忘唤一声:“陈章之。” 陈章之接受到他的讯息,也跟了进来。这时,外面又一个清脆稚嫩的声音响起,不平里透着少年傲气,反驳道:“冯老先生,没有你这样诅咒自己学生的老师。我跟着你学了五年,你对我的聪明才智还不了解吗?我不仅不会死,还会帮着主公勇夺青州。” “主公?”铿锵有力的声音似乎对少年的措辞很感兴趣,不及冯老先生发话,便问道:“小子,你是要奉我为主?” 话罢,只见三道身影里最瘦弱的那个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而后天真烂漫地笑道:“陈府君真有意思,你都答应老师要带我出征了,难道还没把我当做麾下谋士?你放心,我很机智的,不给你和老头子丢人。” 被唤作陈府君的声音乐开怀,似乎很习惯也挺喜欢少年的说话方式,提醒少年,“不是主公吗?” “是主公。”少年满足府君的要求,又狡黠地揶揄府君:“作为谋士,我要为主公进谏,劝主公少打漂亮姑娘的主意,尤其是青州牧家那个号称小昭君的如夫人。” 府君听了,竟一点儿也没生气,依旧笑意盎然地和冯老先生说:“嗣安,你看我这贪恋美色的名声连阿康都知道。但是,阿康……”府君的身影靠近少年,声音多了几许严肃,“说要得到青州牧家的小昭君只是个彩头。不过,我想告诉你的是,成大事者不可拘泥于小节,美酒也好淑女也罢,那都是闲暇时的消遣,若真为了一滴酒、一个女人忘却自己的抱负,终将难成大器。” 少年闻言,不以为然地摇头,眉开眼笑道:“我没有府君的抱负,也没有府君的眼界。但是,酒我喜欢!” 府君拿他无奈,不过心里眼里还是欢喜的。于是,又指点了一些随军的事项,直到踏入书房。当书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的时候,陈初之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陈章之更是双手紧紧捂住口鼻,小口小口地呼吸,生怕一个粗喘都会被发现。陈桓之则低眼垂眸地凝望着手中还冒着烟气的烛台……顺着他的目光,陈初之油然而生一丝绝望,果然还是偷鸡摸狗的事情做少了。 而外间,府君正在点灯。府君的书房是寻常人不得进入的,所以很多事情都得府君亲力亲为,只在每月的初一会有几位亲信的下人进来打扫。从另一角度来说,这又为许多像陈桓之一样的小公子提供了方便。 府君最先点燃的是书案旁的孔雀尾灯,接着是沙盘附近的角牛铜灯,再然后到书堆。书堆那里常年会放置一盏可随意移动的烛台,为的是弥补光线不足。现在,这个烛台不见了,府君自然猜到是哪个不懂事的毛头小子做的好事。原本,他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了,但是看到袅袅升起的灯烟,实在忍无可忍。 “出来!” 府君的声音冷漠而不容置疑,听到陈初之等人的耳中皆是为之一震。三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好不狼狈。最后,陈章之咬牙站了出来,闭着眼睛倒豆般地说着:“父亲,你不要责怪兄长和阿姊,都是我的错,是我强迫他们陪我来的。不不不,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是我骗他们说要去个好玩的地方,把他们带到这里来的……也不对,没有他们,只有我……呜。” 说到后来,陈章之的声音染上了哭腔。 依稀间,还有少年噗嗤的笑声。 府君却不为所动,假咳几声提醒陈章之自己在他的身后。陈章之闻声立马转了过来,眼泪鼻涕横飞,这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惹得少年笑得更为肆意,连冯老先生都忍俊不禁。 陈初之与陈桓之对视扶额,心里大呼陈章之靠不住。因而,不等府君发话,两人便主动站出来。他们几乎是同时的,一个低眉顺眼,急声高呼:“父亲,女儿知错了!”一个昂首挺胸,不卑不亢,“还请父亲责罚。” 府君听到他们的话,目光锐利了许多。他先到陈桓之身边,凌人地逼迫陈桓之把头低下,声音如从冰窖流出,诘问:“我和你说过什么?” 陈桓之应言对答:“未经允许,不得出入书房。” “那你现在是在公然忤逆我?”府君声音更冷,怒气渐浓。 “孩儿不敢。” “我看你敢得很!”府君走回书案,坐到苇席上。他沉默了一会,翻看哪些文书被动过,期间,整个书房静得可怕。许久,他才又发声,“我警告过你,不要以为哄骗别人为你拦责,你就可以置之度外,你想做的事情,我既没有明令准许,那就给我收敛点。想上战场可以,但是你得先看看你自己什么样子,身长不如你阿姊,武艺不如你章弟,就你这样的蝼蚁死了也是在给我陈氏丢人现眼!” 陈初之觉得府君的话说得过了。她稍稍抬眸就能看见陈桓之紧握成拳的双手,原本葱白可爱的手背上青筋暴起,一如他的自尊被践踏到了变形。陈桓之没有反驳,也没有顺着往下说,他只呆呆地站在原处,周身盈满不甘与颓然。但是,府君还没准备放过他,接着又道:“今日的晚饭不用吃了,等到子时去校场上跑圈三十,再抄写兵法百遍,三日后上交与我。” “是。”陈桓之极力隐忍克制。 “还有章之,晚上也随你兄长跑圈去吧。”府君看了一眼还在痛哭流涕的陈章之,总算是忍不住地微笑起来,“你这小子可长点心吧,至于你……” 话锋一转,灼灼的目光朝陈初之投来。不知为什么,这让陈初之有片刻的慌乱。她已经很久没有这般失态了。但她的失态也仅仅只是一刻,随即又装作个孩子模样,低头绞弄起衣角玩。 “初之。”府君的声音传来,不似对陈桓之的恼怒,也不似对陈章之的无奈,更像是一种疑惑与不解。 照陈初之的记忆,她在八岁时与她的父亲并没有深厚的情谊,虽说她是家里的长女,但是因为性格跳脱,并不在意宠辱恩荣的事情。偶尔父亲来院子里看望,她也更愿意把时间让给母亲和弟弟。 “你怎么也跟着桓之他们胡闹来了?”府君询问。 陈初之思考了一会,觉得从长远计较,她想过得好,还是要哄府君开心。有了府君的宠爱,她以后想做什么都会事半功倍。而且,她也很好奇,如果一开始她就没有离开父母身边,她的父亲还会利用她换取权位吗? 陈初之抿唇,低声撒娇:“桓之、章之他们想来,我就跟着了。另外,我也想偷看父亲这里的好书,郑先生说过,父亲的藏书天下少有,很多连他都没看过。” “你倒是好学。”府君的声音宽和了许多,“白日里听你母亲说,你昨夜因为太平道人的谶语一宿未眠,今晨他又来,便有些失常。不过我倒觉得,你今日的表现才当是我陈偕的女儿。我陈氏一族决然不会随意听信怪力乱神之语,你大可放宽心。你既是我陈氏的长女,我这个做父亲的便不会亏待你。沦为倡伎那类的话不会再有人说。” 陈初之闻言,昂首与府君对视,眼里满是欣喜。但就在望见府君的那一刻,她的脑袋如遇棒捶,剧烈地疼痛起来。前世的死因忽然翻涌而出,令她措手不及…… 她是死在自己的亲生父亲手上的,也就是眼前的这位府君,陈氏家主陈偕。那日,风雨如瀑,她被自己的第四任夫君,威风凛凛的大将军苏邕扣在怀里做质,前颈是苏邕的左手,粗糙而温热,却那么用力,几乎可以感到他短薄的指甲一点点嵌入稚嫩的皮肉。右颈是苏邕常年佩戴的短匕,利刃冰凉,即使是在炎炎的夏日都不禁让人为之打颤。苏邕的声音是破碎的,贴在她耳边,如厮磨般温存,但是他剧烈跳动的心口,又如困兽般恐惧,他说:“阿荇,救救我,你看门外那位召集弓箭手围剿我的太宰,是你的亲生父亲,你开口求求他,让他饶我一命好不好……阿荇,救我!” 陈初之张张嘴,有千言万语想说却无从开口。她多想答应她那可怜而惶恐的夫君,但门外的声音又那么清晰。年轻的副将为难地禀告威严的太宰,您的女儿还在屋子里,大家不敢轻举妄动。没想到,太宰笑了,反问副将,他的两个女儿不是都好好地待在家吗,什么时候又多了第三个女儿? 随后,一声令下,万箭齐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