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初夏,阳光炽烈起来,千佛洞里面依然阴凉恍如早春。阴氏新建佛窟的四壁已涂抹数层胶泥匀整,再粉刷素白的灰浆干燥以后,由画工在墙壁上绘画。照进来的光线过少,需要点灯照亮。
悲月庵为工匠们熬了绿豆汤,灵遥叫曹怿一齐送上去。闲暇无事她能在洞窟里坐上整天,观看画宫勾勒线条、绘染上色。她不会妨碍工匠们,大家也对四小姐有好感。
只要是坐着曹怿就没意见陪她,但他体虚得披件袍子,还要垫着座垫,照例捧本书看,累了就往她身上靠。他最近读起易经来,探索天地阴阳的奥秘,她一眼看去尽是深奥难懂的八卦图。
画工站在梯子上,依照粉本的图样描绘佛国乐土里的散花天女。天女身披的轻薄巾带线条飘动,真如在天上飞舞生动地容貌端庄娟丽,含有一股人间少女的天真。“好美啊!”她十分欣赏。画工回头笑看她:“天女的形象是有来历的,取材自凡尘女子。”她马上问:“是什么样的女子呢?”
画工没有停笔,为天女着色:“传说很久以前,有位年轻画工在千佛洞学艺,爱慕上老画师的女儿,那位姑娘也中意他。”他在天女衣裙上搭配各色颜料:“一个西域商人看上姑娘,以万两白银做聘礼娶她,而且商人与官府交好,老画师只得将女儿嫁给他。”
“画工思念姑娘,日夜不停地在佛窟里作画,壁画完成后他耗尽精力、一病不起。当佛窟落成迎来众人朝拜时,人们看到了最美的天女嫁作商人妇的姑娘也去了,看到天女就是自己的相貌,悲伤过度抑郁而逝。”
“为了纪念他们,从此画工们就将那副天女图留在粉本上,供后人绘制。”画工最后在天女唇上画一点红,对着近乎完美的画像叹了一声。
“那画工应该勇敢抛下一切,带姑娘远走高飞。”曹怿靠着她的后背,从书本上抬起头无趣地说。“哪儿有那么容易!”她想到当年定慧和他伯父私奔,落得悲剧一场。
他仿佛认真状:“我头脑不差,还会找饭吃,你跟我走就没什么问题。”“跟你走干嘛?伺候你么?”她扭身拍一下他的肩膀。“只怕你不伺候就不习惯。”他有点自得。她却没话可接,轻靠他的背偷抿起嘴,的确是习惯了:习惯每天和他相见、习惯了照料他、习惯他特别的性子……
随兴玩耍的日子不久以后结束了。久在京城为官、曾教授过诸皇子的令狐绥夫子告老还乡,老夫子德高而博学,所属的令狐氏亦是沙州世家,仅次于阴氏等四家族。阴绍对他礼遇有加,盛情相邀在家乡讲学。
令狐老夫子随和地应允,在城郊书院授课。一时间学生济济一堂,既有遴选出来资质优秀的平民少年,又有原本在家中读书、争相挤进来的世家子弟。曹家和阴家也没错过机会,曹恂向来好学,而阴家兄弟被索夫人训得不敢落后。曹怿更是主动要求入学,读了许多的书,迫切需要得到点拨。
曹敬则建议二儿子多休息,曹恂全力支持弟弟:“弟弟那么爱读书,上学会有益于他的身体,我接送他好了。”于是,曹怿在曹恂陪护下每日穿行于寺庙和官学之间,享受上学的乐趣。
不过,这产生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难题:他现在喝的调养汤药条件苛刻,非但一日三顿不能少,而且熬好之后必须趁热喝完,哪怕温一些便失去疗效。晨起带至课堂上,待到晌午喝肯定凉了。
曹恂为他想办法:“要不派仆人为你取现熬的药吧。”“不用麻烦仆人来回跑,我骑马送过去很便利。”灵遥揽下这差事:“反正我也闲着。”
这样一来,她更像是他的保姆:上午先去建宁寺,用铜暖壶装上新熬的药汤,快马小半时辰赶到书院,正好是课间休息,曹怿喝上时还是热气腾腾的。
起初她走进学堂时,几十个半大少年目光全聚向她,接着低声讨论,混杂着讶异、联想与羡妒,不免还有阵阵哄笑:曹怿这小子有本事嘛,怎么让人家小姐甘心伺候他?令狐夫子也抚须朝她一瞥。
只有两位当事人自如得很,她不在乎他人评议,凡事只凭自己乐意他也心安地接受,对此习以为常。曹恂每次都拱手谢她,她的哥哥们则觉得丢人,回家跟索夫人没说好话,索夫人遣近身侍女到庵里申斥她,她厉害地说:“你主人没资格说我。要不要告状你看着办,如实回复恐怕会挨骂吧?”侍女哪敢把她的话学给索夫人,只得扯谎已骂过小姐。
日复一日,寒暑风雨无阻,阴四小姐来到课堂上渐成为一道不可缺的风景。她不打扮,常以男装示人,还未呈现出成熟一点的娇艳。但是,当她轻灵地跃进来,小脸因赶路而泛着红晕,双眸明净神态淡淡,对这些念了半天书的男孩而言,仿佛是驱散困乏的清风。偶尔她来迟了点,大家都会感到少了点什么,期待着她出现。
她提前到等在课堂外的时候,透过支起的纸窗观察上课的情形。平民子弟大都好学,坐在前排。曹恂身姿端正坐在中排,不仅专心听讲,而且注意维护秩序:有人说话他便以眼色制止,先生提问他一般让给其他同学答,若无人回答,便主动作答防止冷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