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先生,去过燕云?”
双手握紧,静香心口骤然跳得厉害,林轩点头,言语之间一派坦荡。
“谢公子有所不知,我生在燕云,早些年曾在西境守军做到校尉,只因右肩之上刀兵之伤深重难愈才离了战场,几经周折,来到这洛陵安乐富庶之地,做了一名小小的书院教习。彼时,慕将军年不过十七,已于军中屡屡立功,做到中郎将。他一手箭法出神入化,夜袭之时,幽暗不明,他亦能听声辨位,于百步之外直取敌帐之内浩瀚主帅首级。”
说着,林轩看向静香手中长弓羽箭,眼中似有怀念。
“方才,我见谢公子挽弓搭箭的手法与他竟有神似,忍不住出声相扰,公子勿怪。”
“林先生客气。”
对着林轩拱手一礼,静香强自压下声音里的颤抖。
“先生所言之人,学生心存感佩,只是不知这位年少成名的慕将军,如今安在?”
闻言,林轩沉默片刻,面上尽是遗憾。
“两年之前,一季严冬,蓟门关下一役鏖战,惨烈至极,慕庭轩将星陨落,首级被浩瀚悬于军前挑衅。上尧京内元徽帝震怒,调威远、怀远两位将军及其麾下奔赴西境,最终也未寻回他的尸身,只在北邙山中为他立了衣冠冢。”
心口如被大石被死死压住,静香艰难开口。
“不知,他可有妻儿家人在世?”
“他的夫人昭阳公主为元徽帝幼妹,以身相殉随他而去,留下孤女一名受封长乐郡主,已被接回上尧京,养于皇城之内,如今在太皇太后膝下承欢,以作安慰。”
“原是,如此。”
静香垂眸,未尽的话如鲠在喉,眼中有泪悄悄滚落。这情绪本不是她的,此刻却感同身受。
“学生,多谢先生相告。”
静香低头,再一拱手,眼角红透,语带哽咽,林轩微愣,不待细细追问,已有人先一步开口。
“沅湘先走一步,原是在此同林先生讨教射艺。”
文昊缓缓踱至两人近前,唇边仍旧噙着一抹似笑非笑。
同是一袭黛色衣袍着身,他瞧着比静香多几分闲云野鹤的味道,不紧不慢对林轩一礼,他眼中带略深意。
“林先生今日主考射科,还不忘指点沅湘,当真辛苦,昊在此谢过。”
“三公子客气。”
看清文昊眼中神色,林轩也是一拱手。
“院试已过,书院不日休沐,两位同窗数月,此刻当有未尽之言要叙,林某暂且别过。”
“恭送先生。”
拱手送林轩离开,文昊回头看向静香的侧脸,摇头道。
“小娘子这副形容宛若梨花带雨,黛色院服亦掩不住真身,不若早早返家。”
“文公子提醒的是。”
抬手拂过眼角,静香放下长弓羽箭,牵着雪团缓缓而走,文昊跟在一旁,低声道。
“小娘子心里有话未尽,与其深藏,不若说来与我听听,或许能得个答案。”
静香脚下步子微微一顿,片刻之后,复又向前。
“文公子常年四处云游,不知可曾听闻过两年之前冬季蓟门关下一役?”
“我不曾亲历,事后却有目睹。”
心中似早有准备,文昊应得不紧不慢。
“彼时,我随师父入北邙山深处采药,严冬之际,唯一味雪凌草有迹可寻,草原大漠之上生机凋敝,浩瀚骑兵大举犯境,兵力为以往数倍,车骑将军慕庭轩死守关下,寸土不让。奈何大雪封道,援军粮草皆不济,慕将军手下兵卒亦死伤者众,他亦身负重伤,却仍于拼死一搏之际,取下浩瀚两名主帅性命,最终力竭,被敌人乱箭穿心而亡。”
“此一役过,蓟门关守军之中,当不知有多少兵卒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静香眼中渐做一片猩红,文昊点头。
“没错,浩瀚骑兵曾一度冲入关内,抢掠之下,百姓四散而逃,事后州府重修关隘,清点造册,许多人早已音信皆无。”
“我大概,已明白了。”
“明白什么?”
文昊转头看向静香,眸色深沉,她浅浅一笑,掩去满心痛楚伤怀。
“文公子,你我来自一处,虽结识不深,交情尚浅,但事到如今,于你我已无甚可隐瞒。在这异世,我身世不详,虽有线索直指向燕云西境,但也或无早已无家人亲族可证。战祸突起,我流落他乡,是不得已,能于机缘巧合之下,得人相救,全是运气。”
说着,她抬手抚过雪团颈后的鬃毛,眉眼之间,神色转淡。
“无故国,无故土,无故人,我无牵无挂,过往不复,前尘尽去,今后却还有许多日子要过。我答应雪团要带它回家,便会做到,有一日重回北邙山下,我放它自由。”
静香话至此处,雪团忽有些不安,毛绒绒的脑袋不停蹭过她掌心,有些痒,也让她眼中多了丝温度,文昊摇头。
“雪霜自有灵性,一世只认一人,不可辜负。”
静香唇边终于有了些微的弧度,她抬手一下下抚过雪团无一丝杂色的鬃毛,轻叹。
“这副身子的过往之中,已只剩它了,若它想一直陪着我,我也一直陪着它。”
两人与书院背道而向,渐行渐远,山道之上行人来往稀疏,头顶天高云淡,一派风朗气清,静香面上泪痕干透,眼中猩红褪去,文昊转头回望山门。
“秋闱近在眼前,雁回阁内诸君不日将赴州郡赶考。”
“是。”
“谢先生此番病事经柳大夫悉心调理,休养至今,也已见起色。”
“是吗?”
“正是。”
“如此,甚好。”
轻轻松一口气,静香心中略宽,有一处的牵挂似是淡了些,又似愈发浓烈,文昊看着她眸色变幻不定,轻笑一声。
“我于锦城盘桓之期还余一月,小娘子打算什么时候随我一道启程,远赴燕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