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妨,只是话说得急了,喉咙痒,你且坐着就好。”
“嗯。”
静香收回手,重新坐好,灯盏明亮,她瞧得清楚,矮几之上书册崭新,其内所添批注墨迹尚未干透,眉心微蹙,她双手隐于袖中,指尖深深扣入掌心。
“少爷身体违和,正当宽心休养之时,阿香却劳得你时时牵挂学业,再添辛劳,实在…”
“实在,是我当做的。”
接过静香的话,谢家康唇边有一丝浅笑。
“我应下教你读书习字,现今将你送入东方先生门下,已是躲懒,这些书本是早早欠下的,不可再佯装不知,失信于你。”
谢家康直直地看向她,眼中清澈见底,坦坦荡荡,她唇边逐渐也有些上扬的弧度,取出先前备下的手稿,捧在身前。
“既如此,阿香合该将月余所学尽数奉上,任凭少爷考教。”
“这是?”
入手纸张厚厚一叠,谢家康借着灯火细看,双眸微眯,静香两颊梨涡隐现。
“第一桩为酒,东方先生借我酒经一册,内藏有酒香,益州西北有一地名麓川,其内沃土千里,高粱成熟之时,红若艳阳,当地人汲古井清泉,以大麦制曲,取高粱饱满之实,陶瓮发酵,足月方得新酒,窖藏酝香,十年是为陈酿,新旧相调,芬芳清冽,酒香绵长,名玉珀,在当地颇有名望,却未得他处人知,若能设法运至锦城,许能卖得个好行市。”
手中满纸字迹端正,谢家康细细听来,唇边的笑容里含着无奈,更有宠溺。
“麓川上的玉珀佳酿,我亦有耳闻,然你细细录下这许多,为的怕不止是添一条商路。”
“自然。”
眉眼微弯,静香接着道。
“玉珀素有清香,然若是能于道道工艺皆加以清蒸之法,待得酒成,再添香浓,可让上品佳酿晋为极品。且玉珀酒香独特,以其为基,佐以花果香料,便是满山青青翠竹之叶,也可入内留香,再出新酒,便是谢家独有。且麓川之上除却玉珀,亦盛产芸香木,此物木质细腻,生带异香,切削成丸置于箱笼之中,可避虫蚁湿气,小小一物,并不起眼,然锦城湿气深重,无论贫富贵贱,家家户户皆有所需,纵是薄利多销,亦可有盈余,往来商路若开,此物可虽玉珀一同运出,不必多置开销,岂不两相便宜。”
“阿香此言,有理。”
小丫头眉眼之中光彩灼人,谢家康唇边笑意渐深。
“你可知,锦城之中最大的酒坊是何处?”
“莫不是,城南石籽街上的醉清风?”
静香猜测,谢家康点头。
“醉清风所售之酒,有六成以上出自城北落霞镇的清平酒庄,若是将麓川所出的红玉高粱运至那处酿造,阿香以为,如何?”
“同一条商道,运粮自是比运酒省力,损耗也少,自是可行,只是…”
话到一半,静香忽然回神。
“少爷,那清平酒庄原是家中产业,对不对?”
“正是。”
一时语塞,静香低头,脸上泛起些许粉桃色。
“少爷原是酿酒的行家,阿香这一番话,实是班门弄斧。”
“我掌家五年,却不是酿酒的熟手,更不曾想到这主意,今日实在受教了。”
谢家康轻笑,手稿再翻一页。
“这第二桩,又是什么?”
“第二桩,为茶。”
掩口轻咳一声,静香正色道。
“朝云茶庄所产玉露清已是极品,然每季只得新茶清香扑鼻,陈茶便不再稀罕,茶客不可欺,盛名已得更不可负,然陈茶亦非无用之物。”
“自然。”
谢家康点头,静香再道。
“少爷于茶之一道更是行家,我所录皆为杂学,陈茶冲泡之茶汤,用以净面净手,可致肌理柔软细腻,清毒去火,不生痈疮。泡发过后之茶屑可制茶点、粥品,香气馥郁,亦可清热利水,入夏食用极佳,若是晒干,可做茶枕茶包,香气清淡,入夜送人安枕。”
“这些细碎奇巧之处,只有你这过目不忘的好记性能一一寻到,整理得齐全。”
细细端详过纸间所录,谢家康看向静香,唇边笑意渐深。
“阿香若为男子,再过几年,家中账房、管事亦是比不得你。”
静香亦是看向他,眼中只有认真。
“便是女子,也有可做之事,少爷于我有再造之恩,若是你用得到,愿意用,我便是一生不嫁,着男装行于世人面前,亦无不可。”
谢家康一怔,继而胸口骤然一紧,有什么化做一丝一缕的细线将他整颗心勒住,束得他生疼。
咳嗽溢出唇边,毫无征兆,他只得弓身伏于案上,静香慌忙起身,指尖按上他颈后定喘止咳的穴位,再不记得藏拙。
许久之后,谢家康终于止了咳嗽,重新直起身子,额前发丝已有些乱,被汗水打湿,显得有些狼狈,静香自怀中摸了块帕子出来,小心为他拭干,他一双眸子清亮,直直望向她,仿佛能一直看到她心里。
手中动作一顿,静香垂眸重新坐下,整个人忽然有些无处安放,双手紧紧攥着那帕子不停地拧,好似要变朵花出来。
“少爷,我的话尽是认真的,洒扫、杂役、账房、管事,这些我都能做得。”
只除了众人口中那一样。
屋内一派安静,小丫头脑袋埋得越来越低,似是犯错的孩子在等待长辈责罚,谢家康抬手,想要去理她额边一缕微乱的发丝,终究还是收回手,唇边一声轻叹。
“傻丫头,我竟不知道,你是这样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