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身而走,静香隐约听得身后再有叹息之声,并未回头,她入了霁云斋,未回西侧院,直往院北偏厅而去。
在案上添过三柱香,她照旧在两块牌位前跪下,双手合十,口中喃喃。
“谢家二老在上,阿香今日不懂事,给少爷添了麻烦,悠悠之口难堵,拔去出处,也阻不了众人口口相传,只求这等不实污言勿要传入少爷耳中,莫要让他病中不得安宁…”
灯影幢幢,青烟袅袅,静香垂眸低语,偏厅房门大开,隐约露出水色衣裙一角,再看时,已不分明。
屋外天色愈发暗沉,一墙之隔,兰溪阁内早已掌灯,石远快步而出,衣带风尘,直入内室。
谢家康坐于书案之后,手中执一张薄笺,对着灯盏细看,石远在一侧站定,瞥过纸间字迹,眉心微蹙,拱手道。
“少爷,朝云茶庄账目已清,今岁所出茶品近往年两倍,各项买卖皆记录详细,有处可查,南向的消息已放出,京中人手很快会有动作,届时,饶是有人想要借机以次充好,混淆视听,也是不能,秋凉风起,还请少爷宽心养病。”
“无妨,午间柳大夫来过,我用了药,已好多了。”
谢家康摇头,思索片刻道。
“这笔买卖做稳,至少还需三年,在此期间,茶叶价格皆循往年定例,不可浮动太过,待得风靡渐去,茶客所求渐做定数,才可再行议价。”
“老奴明白,定会安排妥当。”
神色间瞧着似有些放心,谢家康抬手自案上拿起一只卷轴,递在石伯手中。
“还有一事,城外方山、林泉两处庄子已开山育竹月余,此间庄户人家农闲时刻,除却看护山林,倒可以做些旁的活计。”
“这是?”
打开卷轴粗略一瞥,石远一时没能瞧明白,谢家康解释道。
“林泉庄附近山中多有溪涧,两年后竹材可借水道运出,方山却无此利,如无滑道,搬运所费想来甚巨,不若趁此节气清爽,早早着人修葺。”
“原是如此,还是少爷思虑周全。”
石远恍然,借着一旁灯盏细看,卷中山林描绘生动,滑道何处起始,何处转折,皆有详尽标注,字迹端方清晰,内容简单易懂,心中叹服。
“少爷放心,此事,老奴定然办好。”
谢家康点头,忽然想起一桩事,眉心蹙紧。
“对了,石伯,方山管事刘莘家中的子女事,你可清楚?”
石远微一沉思,回道。
“老奴记得,刘莘家中唯一子,名唤刘信,刚满十三,年节之际,他曾领着此子入城,老奴见过一面,那孩子生得眉目清秀,礼数亦是周全,据说正在屏山书院受教,师从之人是乐科教习管瑜先生,只是不知少爷问起,何意?”
掩口轻咳一声,谢家康垂眸,掩去所有情绪。
“只是随口一问,无甚特别,时辰已晚,石伯赶路辛苦,早些休息吧。”
“老奴告退。”
石远离去,一时间内室只余一人,谢家康重新拿起之前的薄笺细细观看许久,再自案上摆着的书册之下取出一叠相同质地的纸张,一并端详,眼中渐有笑容晕开。
不过几月,小丫头的字迹已是脱胎换骨,足见她天资聪颖之上更兼勤奋,怪不得小小年纪,便有人惦记。
眉心不觉蹙紧,谢家康咳声再起,这一次却未能轻易平息,谢晋端了药盅入内,匆匆取了止咳的丸药送到他唇边。
许久过去,谢家康咳声渐止,谢晋赶忙劝道。
“少爷,用了药,早些歇息吧。”
“也好。”
端起药盅一饮而尽,谢家康只觉口中苦涩难忍,心底似少了什么,有些空空荡荡,谢晋递上芙蓉糕,他未去接。
“阿晋,去书架三层之上,取那只木匣来。”
“是。”
谢晋去而复返,谢家康打开木匣,将案上一叠薄笺仔细折好,同内里一枚灰色空瓷瓶放在一处,收得妥帖,心中渐有些踏实。
“安置吧。”
“是。”
灯烛熄灭,满室昏暗,谢家康双眼半阖,耳边忽隐约传来一道笛音,婉转悠扬,细细分辨,他唇角微微勾起,秋夜清寒,病榻孤枕,幸得有心之人一曲桃叶,伴他入眠。
霁云斋北侧偏厅之内,静香依旧跪于香案之前,唇边横着竹笛,指尖轻动,一遍又一遍,吹过蓁蓁桃叶,换作漠北霜雪。
不知过了多久,她停下,对着两块灵位俯身叩首。
“谢家二老在上,还请护佑少爷,今生得一段好姻缘,夫妇琴瑟和谐,举案齐眉,流言无稽,二老放心,阿香宁可一生不嫁,也断不会做妾室通房,横插在他人夫妻中间。”
夜渐深,北风紧,吹落满庭秋叶,第二日卯时未至,静香已牵着雪团出门,通和巷内各家铺子尚未开张,寒意瑟瑟而来,她紧过衣衫领口,出了巷子,才翻身上马,往东城门而去。
这一次,静香不曾赶路,辰时才入书院山门,在马场陪着雪团待足一刻,悠悠转去雁回阁。
课室之内坐着寥寥数人,宋清早早而至,于一侧香炉内添进苏合,静香对他行过一礼,在桌案前坐下,摆好笔墨纸砚,自书箱内取出厚厚一册酒经细细翻看。
桂花酒易成,木樨沉香却难得,原因无他,全因调香一处极为考究,程家所用香料复杂,品类份量先后次序皆有定,千年桂树一朝花开,清芳远飘十里,被尽数封于小小一翁酒坛之中。
‘酒中之味,或醇厚浓郁,或甘香清洌,一出于酒基,二见于调配,四国之内,佳酿品类繁多,皆不外于此,醴泉汲水,五谷取实,蒸熟埋曲,温得酒醅,萃得新液,窖藏酝浓,再得甘果、鲜花、香木,或浸或调,方得酒客盏中滋味。’
静香看得入神,执笔时时做录,耳畔近处却忽然添了道声音。
“小娘子一头钻进酒里,当真好兴致。”
看清静香手中书卷,文昊在近旁坐下,唇边仍是一抹似笑非笑。
“医圣真迹倒被晾在一边,小娘子,莫不成竟是忘了你我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