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事,不过是,喝茶,急了些。”
谢晋掌心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止不住叹气。
“少爷南下辛劳颠簸,原本稳着的咳疾被累得勾了出来,石管家眉头早已拧成麻花,回程车马劳顿,家中诸事繁杂,就连阿香那个小丫头都要你亲自授业解惑,如此这般,就算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啊。”
“阿晋,我从不知你,竟这般唠叨。”
咳声渐止,谢家康低头,唇边多浅浅的弧度,他的家原就只在锦城,那里人事俱在,他合该珍重。
“取药来吧。”
“好嘞,药一直在小厨房温着,我这就去。”
听到此处,紫衣少年自屋顶翻下,灵活轻盈,往小厨房而去,一路无人察觉。
入内,他掀开药盅轻闻细辨,自怀中取出一只瓷瓶,倒出一粒药丸化入其中。
一转身,他迎面撞上一人,石远怒目圆睁,抬手捉人,他趁机将瓷瓶塞过。
“管家翁,这是卫夫人托我为谢公子送的,每日一粒化入汤药,能保他一路无虞,回返锦城。”
石远一怔,再回神,紫衣少年朝后轻轻一跃,轻笑一声。
“时不我待,后会有期。”
“等等。”
石远再追出,紫衣少年已踪影,谢晋入内取药,谢家康用过,一夜好眠。
在佳音客栈休息两日,他咳疾渐缓,至尚食局领取文书,定下来年采买事宜,启程回返。
夏日炎炎,兴德宫内御书房早早用冰,不见闷热,案上奏折堆积如山,永宁帝执御笔,落朱批,内监总领李慎斟茶奉上,他随意接过,浅啜一口。
“这味道,倒是清新自然。”
“陛下,这是太后新得的,赐名玉露清,特送来给陛下尝个新鲜。”
“出自何处?”
“益州锦城,谢家茶庄。”
手中一顿,永宁帝点头。
“留着吧。”
“是。”
“给采萱传话,让她在谢家内宅好好做事,眼睛擦亮,手脚干净。”
“是,奴领命。”
玉露清透,佛手清淡,融入茶香,入夏饮用可解临安京内暑热,当此时节,锦城居北,不见夏日炎炎。
城西谢宅,内院之中,霁云斋最是清凉,老爷和夫人双双先去,旧居空置,却有人日日洒扫,一景一物,一草一木皆是当初模样,院北偏厅终日檀香不断,青烟袅袅,案上两座牌位比邻而置。
静香在下,跪于蒲团之上,双手合十,口中喃喃。
“谢家二老在上,阿香又来叨扰,愿二老在天有灵,护佑少爷一生顺遂,平安喜乐。”
霁云斋内人少寂寥,静香在西侧院单独占了一间,无人同屋闲话打闹,换做早晚三炷香,日日扰两位先人清静。
院中日头渐高,有人自外而入,一身湖蓝衣裙,发色如墨,眉目似画,神色清冷。
“阿香,时辰不早,既已用过饭,去书斋吧。”
“采萱姐姐,提醒的是。”
静香起身,采萱自取了掸子布巾仔细整理香案。
少说多做,这样的性子,极好。
静香再入听雨轩,已过辰时,院中积了些热气,昨日她亲手闭紧的门窗俱已洞开。
紧走几步,她绕过书架一看,临窗的桌前果然有人独坐,伏案而书。
多日未见,谢家康的背影似有清减,落笔之间,专注一如从前,静香放轻脚步走近,他笔锋端方正直,让她挪不开眼。
“想练字了?”
“嗯,想。”
笔下不停,谢家康未抬头,唇边悄悄有了些笑。
“这一卷四国志,你读得如何?”
“读到一半。”
谢家康抬起头,似有讶异。
“一半?”
静香点头。
“嗯,阿香驽钝,厚厚一册书读来,只能懂一半。”
微微一怔,谢家康轻笑。
“是我思虑不周,竟忘了你如此馋这书。”
谢家康低头继续落笔,一丝不苟,静香越凑越近,额头眼见就要戳到他的笔杆。
字如其人,果然无错。
谢家康最后一笔落下,静待墨迹干透之后,合上书册,递在她面前。
“这般,你再看时,当会容易些。”
书册厚重,从头到尾,批注详尽,静香细细翻过,爱不释手。
“阿香,谢过少爷。”
小丫头且欣且喜,谢家康掩唇轻咳两声,翻过一旁书册之下压着的厚厚一叠纸,蹙眉做了严肃的模样。
“你若学有所成,便是谢我,且,你这一笔字,当真该练,需知字如其人,阿香生得玉雪可爱,这字实在是…”
“实在是一言难尽,对吗?”
静香抢先一步,谢家康再是一愣,摇头轻笑出声,指节在她额上轻叩。
“顽皮。”
静香嘟着嘴,声带委屈。
“少爷当知世人各有所长,亦各有所短,阿香短的就是这一笔字,每每写出,自己瞧着都别扭,倒像是造了个新字出来。”
谢家康蹙眉。
“如此,更需日日练习,不可懈怠。”
研墨取纸,他在她字迹之侧另做示范,拆分笔划讲解而来,她眼中懵懂,心中不敢懈怠。
静香如今到底是小孩子,悬腕而书,不多时手腕酸涩,落笔难免颤抖,谢家康亦有察觉,抬手帮她稳住,她指尖一僵。
“少爷…”
“专注笔下。”
谢家康握着她的手运笔,不曾察觉其他。
“你年幼,腕力不足,笔触之感亦浅,更需持之以恒,字未成,不要半途而废,当知善始善终。”
“是,阿香记下了。”
静香点头,手中逐渐放松,谢家康的掌心带着微凉,将她的小手整个包裹在内,她鼻息之间的淡淡药香,渐做浓郁。
只是这般静静落笔,她脸上已做红霞满天,时节果然是入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