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公子,久等了。”
卫夫人声音听来并不十分年轻,斗笠之下隐藏的容颜精致绝伦,气度雍容,她在谢家康面前坐定,受了他拜见上亲的礼,眼中无波无澜。
“谢公子,今次你我初见,大抵也是最后一面。”
谢家康低着头,双手相合,依旧高举过顶,不曾落下。
“夫人肯屈尊相见,草民已是知足。”
“是吗?”
“并无虚言。”
“如此,无需多礼。”
“草民,谢过夫人。”
谢家康重新坐好,双手端起面前早备下的茶盏,奉于她近前。
“这茶出自锦城西南茶山,名玉香浓,汤色清洌,带佛手香,入口清新别致,来年将入尚食局采办之列,草民此行选了两罐带来,想让夫人提前尝尝。”
“谢公子,有心了。”
卫夫人接过茶盏,并不饮,只轻轻嗅闻。
“不错,香气隽永,不事张扬,却萦绕不散,不若更名玉露清,更显其意。”
“谢夫人赐名。”
谢家康再是一礼,卫夫人放下茶盏。
“小事而已,不足挂齿,小小一物,被皇家看中,必得细心经营,若有差错,商贾之族何止倾家荡产,谢公子,你可明白?”
“草民明白。”
谢家康颔首,唇边是一个浅浅的弧度。
“草民只是想请夫人品茶,并无他意。”
“只是如此?”
卫夫人凤眸微眯,看向谢家康。
“你的心意,我已知,你若有问,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谢家康指尖握紧衣衫一角,再松开,面上仍是一丝浅笑。
“夫人,草民只想陪您,静坐品茗。”
卫夫人眼中似有意外。
“过了今夜,你我再无相见之期,你却只想陪我坐着。”
“是。”
谢家康点头。
“若是夫人有什么话想说,草民洗耳恭听。”
卫夫人眉心蹙紧,终究没寻到合适的话,唇边只余一声轻叹。
“你如此品性,实不像哀家所出,与那先你一刻出生的兄长,更无半点相像。”
“夫人口中的兄长,人品性情又是如何呢?”
“他见识胆色皆过人,多疑善变,宁负尽天下人,不容天下人负他,生来就是个做君王的材料,他也做的很好。”
卫夫人语气平常,字字惊心。
“二十一年前,凤鸣殿内留下他,弃了你,哀家从来没有后悔过。”
谢家康指尖缓缓扣入掌心,声音轻缓。
“草民生带残缺,不良于行,于寻常人家已是不详,更遑论中宫嫡出,帝后血脉,双生之子,夫人若留下,则贻害无穷,不仅是卫国公府一脉,更会祸及国体,动摇洛陵邵氏江山,夫人当年之举,明智至极。”
卫夫人眸色渐深,似有不忍。
“双胎多早产,你在哀家腹中九月,出生后,哀家嘱贴身女官喂你服下幻颜,便直接送出宫外,不曾瞧过一眼,更未尽过一日为人母之责。”
“然,夫人心有垂怜,将草民送于谢家交由先父母膝下抚养,得享天伦,草民感激不尽。”
“哀家如此对你,你当真不曾心有怨怼?”
“不曾。”
“好。”
卫夫人点头,自怀中取一只青色玉瓶,将内里药汁尽数洒于面前茶盏,还于谢家康。
“那就喝了它,当年你太小,只可承受幻颜一半药力,而今你已过弱冠,另一半喝下,这幅换过的容貌会伴你一生,锦城谢氏家主与邵氏皇族无半点干系。”
“好。”
谢家康端起茶盏,内里香气四溢,一点一滴都未少,却已尽数冰冷,他将苦涩味道尽数饮下,咳声连连,眼中渐做通红。
“夫人,放心。”
“如此,甚好。”
精致绝伦的面具彻底裂开之前,卫夫人重新戴好斗笠。
“既如此,告辞。”
“等等,夫人离去之前,可否应下草民一个不情之请。”
“你说。”
“能不能容草民唤您一声,娘亲。”
“好。”
谢家康用尽全力,躬身一礼。
“娘亲,请恕孩儿此生,不能尽孝。”
卫夫人默然起身,一步一步离开,如来时一般从容,出了客栈后门,登车之时,脚下忽然一滑,有人从旁稍作扶持,她稳住身形,直入车内。
“石远,你在谢家管事多年,已算得力,你族中子侄后辈若有争气的,卫家不会薄待。”
“多谢夫人。”
“回去吧。”
“是。”
正襟危坐,她面上有泪落,隔着黑纱,无人瞧见,灯如豆,一紫衣少年跪坐在侧,等候已久。
“太后当知,幻颜无毒,却损心脉。”
“三公子所言,哀家自知。”
“家师当年曾于临安替谢公子诊脉医治,言他先天不足,却非羸弱,只因半副幻颜伤及肺腑,落下经年咳疾,如今再伤,只怕…”
卫太后抬手止了紫衣少年的话,自近旁箱笼内取出只檀木盒递在他手中。
“这里面一株刺藜木是哀家欠你师傅的,另一株赤血参则是诊金,望三公子尽力而为。”
“昊,自当尽力。”
马车将出后巷,紫衣少年翻身而出,继而跃于矮墙之上,疾走夜色之中,落于佳音客栈屋顶,悄无声息。
二楼客房依旧灯火通明,谢家康伏于桌案前一下一下地咳嗽,唇边隐隐可见腥红之色,少顷,谢晋推门而入,急急上前。
“少爷,你这是…”
谢家康只是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