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北风过,晨来晴好,天空中一丝云彩都无。
卯时三刻,静香睁眼,懵懂片刻,猛然翻身而起,门房整洁依旧,福婶跪坐正中烹茶,动作不徐不疾。
“福婶,我迟了。”
“迟了三刻,该罚。”
细瓷小盏盛满青色茶汤,放在案几之上,福婶看向静香额前凌乱的发丝,指了身旁蒲团。
“紫苏茶味辛,再加了细姜,过来坐下,全部喝了。”
“好。”
翻身下榻,从善如流,静香端着小盏一口饮尽,额上刚有细汗冒出,便有人递来块干净帕子。
见她接过,福婶松了她头顶双髻,重新梳过。
“昨夜回返时辰已晚,便在院子里草草睡下,阿香谢福婶深夜看顾。”
梳子微微一顿,福婶摇头。
“女子受寒非小事,若落下病根,日后大了才知苦处。”
“福婶教诲,阿香记下了。”
双丫髻成,再以藕粉色绸布扎好,衬着一身鹅黄,瞧着精神,静香的眼睛圆滚滚乌溜溜,福婶望过去,清澈见底。
“我的话,你记得清楚,我且问你,可曾记得昨夜看顾你的人到底是谁?”
“自是您啊。”
唇角勾起,静香两颊隐隐卷起两个梨涡,是个乖巧模样。
“今后,阿香再不顽皮惹您生气了。”
“你啊。”
隐下一声轻叹,福婶抚平静香衣角褶皱。
“石管家罚你整理书斋三月,无需在我这里领工,那里地方不小,处处精致,你需细细做来,无有差池。”
“是。”
“去吧。”
退出门房之外,静香舒展筋骨,初为快走,继而疾奔,在饭堂领过大肉包,抱着就咬。
“阿香,你何时回来的?”
捧着粥碗,拼做一桌,阿云凑近。
“早起瞧你床铺齐整,是一夜未归吗?”
“唔…”
咽下嘴里的包子,静香掩口,低声问道。
“昨夜怎的不给我留门?”
“我留了啊,我专门…”
阿云疑惑,有人抢至近前,突兀开口,正是小青。
“阿云,莫要同她闲话。”
居高临下望向静香,小青眼中疏离和着不屑,不复从前的亲切热络。
“怎的忘了她同秋月一伙,是逃奴。”
“哦,怎的不叫秋月姐姐了?”
静香稳稳坐着,口中的话不徐不疾。
“你这么急着撇清,若说你们没关系,旁人怕也是不信的。”
“你…你胡说。”
“我一个洒扫小鬟,自是胡说,秋月如何,家主自有公断,妄议内院之事,我做不出,你若执意要做,也可。”
余光瞥见不远处着一袭赭色衣衫的人,静香声音逐渐抬高。
“那便,只能到福婶跟前领罚了,你说,是不是?”
“你少唬人。”
经此一激,小青口不择言。
“福婶要放在眼前小心盯紧的人怕是你吧,照我看,难保哪一天,你也如秋月一般…”
“一早起来不用饭,堆在这里拌嘴,我瞧你们是肚子不饿,早饭可省下了。”
福婶脸色不善,眼前三个小丫头,通通噤声。
“小青既有用不完的精神,今日做完工,再把偏院打扫齐整,做不完,晚饭也可省了。”
“是,小青知错了。”
青衣小鬟脑袋压低,身子半躬,拳头攥得死紧,福婶摇头。
“既知错,需能改,都散了吧。”
“是。”
肉包子入腹,心中安稳,余事勿扰,静香对着福婶一礼,转身而去。
柳枝混着青盐,皂角配着井水,静香洗漱仔细,小脸白皙粉嫩,额角几丝乱发理得妥帖,一路往家宅东侧而去。
谢家书斋名听雨轩,庭中几杆翠竹,两树芭蕉,一年四季,多的是青翠欲滴,更兼幽静,少有人至。
静香一路行来,宽敞平坦,并无门槛,台阶亦做斜坡,像极了昨日她误闯的兰溪阁。
推门而入,眼前排排书架俱是低矮,依她眼下的身量整理起来并不费力,工作琐碎,胜在清静,她安心做事,不觉得累。
时近晌午,阳光通透越过窗棂,拢在身上暖和又舒服,静香自身旁的书架取下一本薄薄书册,寻了处亮堂的角落坐下,轻轻念着扉页之上四个字。
“玉川…夜话。”
谢家世代商贾,却沾染书香,两个月各处走动,门楣廊柱之上处处匾额题字,她一遍一遍地记,小有积累,竟让她找到本书名能念全的。
装模作样翻了几页,静香摇头而笑,识字太少,她管中窥豹,连一斑都未见,薄薄一本天书,死磕未到一半已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梦境之中,静香重回年少时读书的光景,摇身一变做了个爱学习的孩子,正得老师的夸奖,忽然一个激灵,醒了。
窗外日头已过中天,静香睡眼惺忪,手中空空,她之前握着的书不见去向,身上多了条薄毯,带着淡淡药香,隐约透着些熟悉。
睡意淡去,静香将薄毯捧在怀中起身而寻,走出五步过了转角,半丈开外靠窗的桌案前,果然坐着个人。
午后阳光自窗棂倾泻而下,将那人身影勾勒得柔和,玉簪束发,一身青衣,腰背笔直,执笔在手,落字流畅,不是旁人,正是昨日她曾有谋面的谢家康。
他一双手生得极好,指节修长,皮肤白皙,一笔一画,端的是进退从容,自成章法,静香移步近前,停在桌案一侧,看着他落笔,一瞬不瞬,右手则不自觉顺着他的笔锋描摹起来。
她正自入神,谢家康亦未抬头,唇边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可睡够了?”
“够了。”
静香点头,薄毯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