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恩朝眼神一点点冷下来,赵珩垂眼不作声。
中书令裴文俭适时开口:“陛下,这些时日群臣们上谏论宫市的折子堆在中书省老高一摞,每一本臣皆阅过了,宫市一制的确存在弊病。然则此制乃是先帝所创,制不可废。依臣之见,不若由户部暂时接手宫市相关事宜,清查旧账,濯清前路。”
赵珩暗忖,裴文俭当真是个老狐狸。
他这话分明是说给魏恩朝听的:他在中书省已经帮着压了好些折子了,今日捅到朝堂上实在压不住了,出此权宜之计也实在是被逼无奈。
说是暂时,然这殿内谁人不懂,这放出去的权,想再收回来可就难了。
魏恩朝眯着眼盯着裴文俭,鼻子里哼出一声哂笑。
半晌,他才转过头,对着皇帝微微颔首。
赵珩接到魏恩朝的示意,悄悄松了口气,压着唇边的笑意,出声道:“便依裴相的意思。”
群臣齐声下拜:“陛下圣明!”
十一年来,这是赵珩第一次觉得,这四个字是当真说给她听的。
一种隐秘的、无法名状的欢欣在群臣的回声中一点点填满她的胸腔。
裴文俭气定神闲地直起身,不紧不慢道:“至于钱五的案子……”
他话才起了个头就被魏恩朝横眉冷眼地打断了,不容驳斥:“此案便由京兆府重审。”
这是要保魏常禄的意思了。
赵珩叹了口气。
她看了眼底下跪伏在地,不敢再出声的吴氏,在心中对自己轻声说:别急。
而后杨昭林出列下拜:“微臣领旨!”
大小事宜皆处理清楚了,皇帝正欲起身散朝,不料郑直又举着笏牌上前一步。
“陛下,臣还有一事不得不禀,日朝乃是高祖登基时立下的规矩,帝王勤政乃国之根本,陛下正值修身治国之龄,为民造福乃是天子天命,怎能惧怕区区暑气!隔日一朝已是怠惰,今日若不是那妇人击鼓,陛下便险些遭人蒙蔽酿成冤情,往后三日一朝岂不更加失信于民,何谈匡扶社稷?臣请旨,恢复日朝!”
赵珩手心捏了把汗。过犹不及的道理郑直不明白吗?刚过易折。
她不动声色地盯着身侧魏恩朝的动向。
未料魏恩朝直接朝她看了过来,轻笑着问:“陛下您看呢?”
赵珩看着他褶皱纵横的一张脸,简直心惊肉跳。
她登基十一载以来,从来都是她问这话。魏恩朝几时想过要听她的意思!
赵珩浑身的热血渐渐都冻住了,她僵着脸笑:“一切皆由尚父定夺便好。”
魏恩朝一声轻笑。
难听的笑声像一条吐着蛇信龇牙咧嘴的蛇,一口咬住了皇帝的咽喉。
魏恩朝看了皇帝半晌才开口:“陛下今岁十六了,不小了。您看是依郑御史的意思恢复日朝,还是三日一朝呢?”
赵珩绷直僵硬的脊背,转头看了眼一脸严肃的郑直,沉吟片刻,道:“前日太傅上朝都中暑了……这天儿委实太热了,还是三日一朝罢,等天气凉快些再议。”
魏恩朝意味深长地笑:“老奴代百官谢过陛下体恤。”
郑直急了眼:“陛下!”
赵珩恍若未闻,起身拂袖:“退朝。”
走下台阶的时候,她几乎站不稳。
一整个朝会神经紧绷到极致,一颗心跳到嗓子眼又给压下去,一腔血液沸腾起来又被冻住。
虽则不过险胜一局,竟恍惚有拨云见日之感。
到底是悬在头顶的铡刀先砸下来要了她的命,还是天光乍亮得见朗朗乾坤?
赵珩深深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