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室内的环境相对简单古朴,中间是一方铺着竹垫的矮榻,临窗边立着两张梅花式楠木小几——几上摆着个青瓷熏炉,炉中焚着月麟香。几边是盆烧得极旺的炭火,火盆上头还架着个冒悠悠热气的紫檀茶壶。
茶香、麟香缠绵缱绻,好似在这一簇窄窄天地内织成了张专吸/精气神儿的蛛网。
王临一踏进去,登时感觉像被谁吹了口仙气儿似的,浑身上下紧绷哀鸣的肉全都舒展开来,仿佛曾经那些恐吓、殴打、强掳全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他踌躇地站在门口不敢进,生怕自己的肉/体凡胎会坏了屋内的仙云缭绕。
“还愣着干什么?进来坐。”沈轻换了身苏绣月纹锦衣,发髻也没有挽,只是随意在颈后束着,任凭青丝如瀑般倾泻。有几缕不听话的勾在额前,反倒更衬得一张小脸儿白皙娇俏。
她迎着有些瑟缩的王临坐在小几旁,正对着泡茶的良齐。那人颜如舜华,眉眼清朗俊逸,与沈轻同坐一起,像幅丹青不渝笔精墨妙的画儿。
王临一时间看得有些愣神,直到良齐将带有浓郁茶香的瓷杯推到他跟前儿,滚烫的杯壁从指尖一直烧到了心,他才蓦地反应过来,手忙脚乱的道了声谢。
“你不用紧张,”良齐道,“我只是有几个问题想问问你。”
“您.....您问,小人定然知无不言。”王临紧紧握着杯,刚有些放松的脊背一瞬间又绷的笔直。
良齐有些无奈,知道这人是吓得狠了便不再劝,只道,“刚听我家夫人说,你是带着老母亲在人市遇着她的?好端端的,为何要去那种地方呢?”
闻言王临眼神暗了下去,连头也埋的很低。他兀自纠结了会儿才慢慢开口道,“实不相瞒,白日我带着母亲去人市.......其实是想将自己卖了,换些银钱......”
虽然之前料到了,但陡然听本人说出来,沈轻还是有些惊讶。她问道,“是家中生变?还是逃荒至此?那你又是为何会与那吴宪纠缠上?他一个堂堂三品尚书之子,不会无端去人市晃悠。”
王临放下茶杯道,“我既不是家中生变,也并非逃荒至此.......而是.......”他眼睫颤了颤,不知想到什么,眼眶微微有些发红。
他使劲儿吸了两口气压下满腔怨愤道,“我本是晋州厘县人,三年前考中二甲六名。朝廷拨下告身,命我为太常寺赞礼郎,从八品。可进京前家中遭变,我父横死街头,按常例,我须得守孝三年才可重新进京任官。”
“你说什么?”沈轻愣了愣惊道,“难不成你这次进城是奉旨为官来的?!”
王临点点头,话匣子一开便关不上了,他缓缓道,“守孝三年,我无数次听闻同乡说,长安城内有个吏部尚书名叫吴平之。他手握大权,每一位从外乡来京任职的必须要带上‘礼物’先去他府上拜会,博他老人家满意了,才能拿到朝廷的确认文书。否则,你可能连宫门都摸不到,只能怎么来的怎么回。”
沈轻怒道,“天子脚下,他一小小尚书竟然敢如此大胆?!”
“小小尚书?”王临苦笑一声,“姑娘有所不知,吴平之掌管吏部,没有他的许可文书,外乡进京根本无法入朝为官——就算你已经高中,也不行,他大可以随意编个理由,你的位置自然有无数人挤破头顶替。”
良齐顺毛捋了一下快要炸起来的沈轻,柔声问道,“那王公子是否也去吴府拜会了呢?”
这话问完,王临便像被人抽了脊椎骨似的泄了气,闷声道,“是,我苦心攒了三年的银两,前几日去了吴府。可我没想到......”
他真的没想到,进了吴府,奉上家中全部存银,在吴平之眼里,却只像块指甲盖大小的苍蝇肉。
那吴大人胖胖的一张脸上,小眼眯着,极为瞧不上似的说道,“若是你家中凄苦,断不用上我这儿来孝敬。你捧着这么些个小玩意儿,让旁人瞧见了,还以为你单单只为了请我吃顿饭呢!”
但说归说,苍蝇肉再小也是肉,并不耽误他吃下去。
吴尚书一撩眼皮,收完钱后颇为大度地说道,“这可不够我动动手指替你写文书,还是劝你啊,再去凑凑罢。”
王临是个读书人,他自幼熟读孔孟五学,念的都是“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继绝世,举废国,治乱持危,天下之民归心焉。(注)”。
他不懂长安城里的大官儿们是如何拿着民脂民膏去挥霍享乐,也不懂这三尺肥油皮下藏着怎样一颗贪婪无厌的心。
数十载的寒窗苦读,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兴邦治国,能匡扶社稷,能济世安民。可谁曾想,他连做官的门儿还没摸着呢,在门槛外边就被人一脚踢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