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金贵展开信看完,便知道了徐清泽口中的“她”是谁,因为这世上想与他同归于尽的人,大概也只有那一位了。 “小阁主知道了你的身份之后,八成郁闷死了吧。” “是啊,我跟她说我接了这活的时候,她还以为我疯了呢。” “自己杀自己的活,确实也只有你这种疯子才会接。” 徐清泽埋头笑了。 “不管过多少年,事情总得有个了结。她想杀我,我又何尝不想让她死呢?就算过了这么多年,我们对彼此的恨意却仍然没有消去半分,只有死了,才能让我们从这些年的痛苦中解脱出来。” “你决定了?” “我决定了,但是小阁主却没决定。她表面上答应了我,却一直拖着没动作,应该是在想对策呢吧。” 钱金贵想想姜四月苦恼的样子就觉得好笑。 “这傻孩子。” “放心吧,我不会让小阁主难做的,只要这任务一天没正式接下,我就会好好活一天。” 钱金贵抱着酒坛坐到了徐清泽身边。 “认识这么多年了,我就不绕着弯子说话了。咱们这岁数也没个多少年好活了,既然之前十来年都已经这么过去了,你又何必着急这时候先走呢?” 徐清泽早就知道,他做的这个决定,钱金贵一定会劝说他放弃。他打量着钱金贵,两人从少年相识,到如今岁月在脸上已经刻上了痕迹,他们一起经过风雨,一起走过苦难,很多事情都变了,唯有这相识相知的友情,历久弥坚。 “那个时候,我在东边渡口坐了整整三天,后来老船夫带着我绕着河岸转了一圈,他对我说了一句话,我一直记在心里:摆渡之人,渡人渡河,也是渡自己。后来我就接过了他的船桨,这一摆就是十八年。这些年我时常独自一人坐在船上,顺着水流随意飘荡,许多事我都以为我想通了,也放下了。但是前几天小阁主拿着信来找我,说有个人要杀我的时候,那些我以为我忘了的过往一下子全部翻涌了出来,我才明白,我以为的放下,不过是因为我自己不敢想罢了。那恨啊,在我的心里生着根,从来就没有消失过。” 徐清泽用手指摆弄着手中的酒杯,轻轻一使力,顷刻间,酒杯就化作了一堆粉末。 钱金贵叹了一口气。 “恨又怎么样呢,你杀不了她,她也杀不了你,十八年前是这样,十八年后也不会改变的。” 徐清泽轻笑一声。 “所以你看,她现在让我来杀我自己了。” “你们……” “当初她临走前对我说,让我等着,总有一天她要亲手杀了我。我等了十八年了,她出现了,可结果怎么样呢?她还是没办法亲自动手。我们怀着对彼此的恨活了十八年,够了。” 钱金贵突然觉得眼眶发热。 “那你今日,是打定主意与我告别来了?” 徐清泽伸手捶了捶他的胸口。 “我看你这身板还健壮得很,顺便帮我带个徒弟吧,就是住在我东边的一个孩子,爹娘都死了,就剩下一个爷爷。他和小亮差不多大,我去年相中了他准备培养成下一任长右,本想亲自带出来,可是现在情况有变,只能便宜你了。” “连坐你的船都没占过便宜,谁想要你的便宜徒弟。” “想不想要都送你了,只有你,我才能放心。” 钱金贵一拍桌子跳起来。 “让你放心去死吗?老子这么半天口水都白费了不成!” “你明知道,没有别的路可走。” 钱金贵被徐清泽这无欲无求的样子气得手都抖了起来,他正想开口,却见门被推开,出去看烟花的孩子们全都回来了。 此时的钱金贵一只脚踩在椅子上,一只手抱着酒壶,另一只手指着徐清泽的鼻子,脸色铁青正准备破口大骂,而徐清泽拿着酒杯小口小口地喝着酒,面色悠闲,众人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都觉得莫名其妙。 姜四月开口问道: “钱掌柜,这是……出什么事了?” 钱金贵收回手指,把酒坛子放在地下,重新坐回到自己的位置,应道: “看见一只蟑螂,一时气愤,手痒。” 信他才怪。 小亮终究是小孩子,玩累了便困得睁不开眼,径自回房睡觉去了。热闹看完了,大家也开始准备各自散去。傅亦寒本想等着姜四月一起走,无奈和钱金贵聊天的时候被灌了太多酒,刚刚被冷风吹后头便晕晕乎乎的。他把姜四月拉到一边,开口道: “今日酒喝多了,我和小乔就先回去了。” 姜四月看得出傅亦寒的眼神已经稍有飘忽,忍不住调侃他道: “冷静自持的傅公子也有这一天?” 傅亦寒扶着额头道: “还不是因为有一个让我无法冷静自持的人站在我眼前?” 他低头看看姜四月,凑近了说: “如果你不怕我情难自禁,做出什么事情的话……” 姜四月一把把他推到乔向羽身边,开口道: “乔侍卫,你家公子醉得不轻,已经开始胡言乱语了,赶紧送他回去休息吧。” 说完转身便走。 傅亦寒低声笑了,他与钱金贵打过招呼后,便带着乔向羽先行离开了。 因着钱金贵和徐清泽之间气氛诡异,所以即便剩下的都是山海阁自己人,大家也没多说什么话。等到收拾完桌子,姜明昊也带着姜四月离开了。 转身关门的时候,姜四月不知是不是因为烛火跳动让自己产生了错觉,她好像看见钱金贵抬起手,拭了拭眼角的泪花。 今天一整晚,姜明昊都十分安静,几乎没怎么说话。两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偶尔还能听到有守岁的人家传出阵阵欢声笑语。 姜明昊突然轻叹一口气。 “四月,我想师父了。” 于是,姜四月强忍了一晚上的情绪再也绷不住了,有眼泪一滴滴落下来。 “嗯。” 姜明昊听到姜四月声音里的哽咽,轻轻把她拢到了身边。 “也不知师父现在在哪里,和谁在一起,有没有酒喝,有没有鱼吃。” 姜四月擦擦脸上的泪水。 “爹说过,没有信传回来,就说明他活得好好的,有酒有肉有暖房。” “师父那么厉害,一定不会亏着自己的。” “他还那么有钱。” “估计住着最好的客栈。” “说不准还去听最好的小曲。” “忘了他可爱的女儿和乖巧的徒弟。” “乐不思蜀。” “玩物丧志。” “他的金子又埋哪了?” “……这回我真不知道了。” “哪天有时间,在院子里挖挖看。” “四月,我们现在钱够花了。” “挖出来当我的嫁妆。” “呃……” “还有你的彩礼。” “好。” 喧嚣过后的街道显得越发冷清,道路两边燃放过的烟花的残骸一簇簇地堆叠在一起,昭示着新的一年,已经踏着这无边深沉的夜色,来临了。 包子铺不忙着开张,姜四月闲在家中也是无事,所以初三这日她便带了些吃的去了听风楼,也算是关怀下属了。为了避人耳目,姜四月特意走得早了些,可是她到的时候,却看见有个人从里面出来,往相反的方向匆匆离开了。 招财送走客人,正准备关门,却见一只手一把把门推开了,接着姜四月的脸就出现在了眼前。 “怎么,你们还背着我偷着接私活?” 山海阁的惯例,正月一整月都闭门谢客,无论什么请求,酬金多贵重,一概不接。 等姜四月进了门,招财把门拴好,这才转身恭敬地说: “属下没有那个胆子,更没有那个能耐,阁主多虑了。” 姜四月对于听风楼众人还是很信任的,她把带来的食盒放在一边,招呼招财也坐过来。 “那刚才那个人怎么回事?” 招财板板正正地坐下,开口道: “她是来问自己之前所求之事有没有消息的。” “什么事?” “请长右大人去杀一位船夫。” 姜四月听完突然觉得头疼。 这几日她想过了,反正这请求应不应是她说了算,她就是不同意,那人还能怎么着?可是她却没想到,这人好像还非同一般的执着呢。 “这是个什么样的人?” “中年女子,样貌没什么特殊,只是脸色较正常人要苍白一些,身形消瘦,说话中气不足,很虚弱的样子。” “她经常来吗?” “自她递上请求之日起每天都来。我跟她说过若有消息会有人通知她,可她非要亲自来问过才行。初一那天我说咱们正月不招待客人,起初便没给她开门,结果她就在门口敲了整整半个时辰。所以我觉得,为了大家都顺心,还是开门告诉她一声比较好。” 姜四月揉了揉额头,拍拍招财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 “你做得很好,这是我昨天做的点心,专门为了犒劳你这样伶俐的属下准备的,去吃吧,让我自己静一静。” 招财抱着食盒上了楼,准备和大家分享点心的同时,顺便分享一下小阁主今日心情烦躁,她不离开之前千万不要下楼的消息。 姜四月的确烦躁。 这个人,看来是非见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