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尼的一双眼睛里渐渐多了些光彩,他第一次紧紧握住一个帝王的手,言辞间满是真诚,“在老臣眼中,皇上您聪慧、豁达、宽容,您的眼界之高,历朝历代的帝王都不曾达到过。老臣相信,皇上您会成为旷古贤君,用不了太久,大清便可进入盛世。可是,可是…”索尼说得急了,拿着帕子掩住嘴连连咳嗽几声。蕈芳坐到床边,轻轻给玛法敲着背脊。
咳嗽止住了,索尼才又开口道:“缔造盛世,最不可缺的便是银子。朝廷要有银子,百姓手中的银子也绝不可少。如今,我大清看似入主中原,坐稳了汉人的江山。实则危机四伏,要度过危机,需要花银子,要见盛世之局面,却少不得攒银子。皇上啊,这两条路几乎背道而驰,想要全部完成,太难、太难了。”索尼眉头紧皱,言语见透着遗憾,“可惜,老臣老了,不能继续帮着皇上。未来的路,只能让老臣这个孙女儿陪着您走下去。不过老臣相信,再难的事,只要是皇上您想办的,就一定可以办成。”
“朕一定可以办成。”玄烨似乎是在给索尼打包票,却更是在他自己心里定下了目标,“首辅放心。”
索尼有些累了,精神也放松下来,“老臣相信,咱们大清东南、西南、东北、西北的事都装在您心里,不必老臣一样一样絮叨了。”
玄烨轻轻颔首,他知道索尼必定还有事要同蕈芳交代,便松开索尼的手,朝蕈芳点了点头,起身由索额图引着出了索尼的卧房。
蕈芳的一双眼睛红彤彤的,这十多年来,她被索尼这个玛法宠着、爱护着,她和索尼之间是真的有祖孙情谊在的。如今玛法要走了…玛法若是真的走了,那这世上可以不顾一切疼爱她的长辈也就没有了。
想到这儿,眼泪又顺着蕈芳的脸颊流了下来。
索尼抬手给蕈芳擦泪,笑道:“我的孙女儿向来不娇气,小的时候,即便摔破了膝盖,都不曾哭过一声儿。芳儿啊,你就只当玛法去了远处,咱们祖孙两人总还有机会再见的。”
“真的还会再见么?”蕈芳这个无神论者第一次希望这世间有轮回,十几年来,她不知道欠下玛法多少情,若有来生,她希望自己能有机会还上这笔债,不论以什么形式。
生命走到尽头,索尼已经不考虑他和蕈芳之间地位的差距了,他抬手轻抚蕈芳的额头,道:“孙女儿啊,皇上是个好皇上,可皇上他毕竟还是皇上。人人都说,少年夫妻老来伴。这世上却只有帝后这对最不适合这句话。”将蕈芳嫁给玄烨做皇后固然是他们赫舍里家最大的荣耀,索尼也因此对皇家感恩戴德,不夸张地说,他带头叩请皇上亲政,很大的一个原因便是蕈芳嫁进了皇家。
“孙女儿明白您的意思。”蕈芳将头倚在索尼肩头,她甚至希望时间就这么停住,让自己能和玛法多待一会儿,哪怕多待一刻钟也是好的。
索尼轻轻拍着蕈芳的手,他又何尝舍得离开啊。“芳儿,玛法要走了。”
“不,您不要走。”才刚和玄烨一起捉拿了鳌拜的蕈芳说起来也还只是个孩子,她心里很清楚,这一次大概是她最后一次露出孩子的一面了。从今往后,再不会有人能由着她的性子准她撒娇,再也不会有了。
“玛法知道,我孙女儿是天底下最聪明的格格。你若是个男儿身,出将入相也使得。如今做了皇后,也挺好。”索尼捏了捏蕈芳的脸蛋儿,时光飞逝,原来,那个最最淘气的小丫头如今已长到这么大了。“给皇上生个嫡子,将来若是圣眷不再,你也能稳稳坐在后位上。”
蕈芳应了一声。她固然相信她和玄烨之间的感情完全没有必要用一个孩子来维系,可是玛法不信,在玛法眼中,皇帝最看重的是天下,后宫的女人即便在皇帝心里,也不会比天下更重要。若是玛法身子健朗,她争辩一下自然没什么。可是如今,她只想让玛法安心。
索尼瞧着蕈芳,嘴角还挂着一抹笑容,眼睛却缓缓合上了。
“玛法。”蕈芳低声呢喃着,眼泪落到了索尼的手背上。
整整一个月,玄烨几乎没在蕈芳脸上看到丝毫笑容。直到中秋节的那天晚上,玄烨带着蕈芳怕到太和殿的金顶上看月亮,蕈芳才敞开心扉对玄烨道:“皇上,我放下了。”
“朕原本以为,像你我这样的另类,对于生死二字,早就看透了。”玄烨将蕈芳揽进怀里,给她紧了紧披在身上的斗篷,“可是,朕的皇阿玛、皇额娘去的时候,朕还是很伤心,那个时候朕甚至觉着朕是这天底下最可怜的孩子。”
“那个时候我很想进宫来陪您,哪怕陪不了,瞧瞧您也是好的。”蕈芳握住玄烨的手,又往他怀里钻了钻,“其实仔细想来,最后陪在您身边的只有我,陪在我身边的,也只有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