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媛婍,你躺下了么?哥都要走了,你还不让我看看么?”媛婍负气上了床,耳边还响着士彦的苦苦恳求。 隔了一会儿,等媛婍再起身朝门口张望时,却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了。 彦哥哥大概是做早课去了吧。 媛婍有些失落。 闲了下来,她才觉得自己的两只胳膊又酸又疼,这些天确实是累坏了。现在无事可作,媛婍索性又躺了下来,补了个回笼觉。 睡了一会儿,迷迷糊糊中听到了房里有动静,媛婍欣喜地睁开了眼睛,却发现只是兰心在房里替她整理妆台。 “奶娘……看见二哥了么?” 媛婍揉着眼睛,假装随意地问道。 “二少爷?他上午出门了……”兰心一句话还没说完,便被媛婍打断了。 “出门了?”媛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没想着进来哄哄自己,竟然还一个人出去了。 “哼,早知道他没事了,我才不给他炖汤熬药呢。自己吃饱了出去玩,也不叫上我!”媛婍揉搓着手里的被子出气。 看着媛婍的孩子似的发脾气,兰心忍住笑意,劝她道,“小姐出去透透气吧,白天睡得多了晚上可就睡不着了。” 是啊,晚上睡不着就要自己在院子里看那空旷的夜空和孤独的月亮。 彦哥哥要走了,她还有好些话没有跟他说……想到这些,媛婍更是闷闷不乐,像是被人欺负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外面晒,我不想去。”媛婍手里摆弄着被角,“奶娘,你有没有觉得,二哥他跟以前不一样了?” “小姐觉得,二少爷他哪里不一样了?”兰心以为媛婍觉察了士彦那份心思,不禁有些担忧。 “以前他总愿意陪着我,只要我不高兴了,也会一直哄着我,从不丢下我一个人。可是现在……他越来越像爹和大哥了,像他们那样长成一只雄鹰了,以后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就再也不会飞回来跟小鸟玩了。”媛婍言语中透着令人心疼的无奈和失落。 兰心眼看着媛婍的心越来越留恋士彦,不知该欣慰还是担忧,“怎么会呢,那时候二少爷要出国读书,可小姐哭着说‘大哥走了,要是二哥也走了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二少爷最后还不是心软了,为你放弃前程留在了江城。可见二少爷心里,一直都是关怀小姐的。” “那时候……他那时候还没有变呗,说不定现在正后悔着呢。亏我还替他担心难过,以后再也不管他了。”媛婍嘴上不承认,心里却好受了些。 “小姐说话可要算话,以后可不许再哭着说自己心疼了。”兰心知道她不过是嘴上逞强,笑着调侃她。人的心意,哪有那么容易改变呢。 “我才不心疼。哼,我现在就出去找人玩。对了,我找柔嘉姐她们出去喝茶逛街。” 媛婍赌气地说。 媛婍掀开被子,翻身下了床,走到妆台前略施粉黛,台面上的镜子里便出现了一个娇俏可人的小美人。 她看着镜子里的美人,她怎么眉头微蹙、眼含泪光呢。她心里苦闷,却舍不得迈出家里的大门。连她自己也说不上来,到底在等待什么。 一阵似有还无的清香吸引了媛婍敏锐的嗅觉。 顺着清香,她打开了房门,看到了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美丽画面。 从房门口到院子里的秋千处,蜿蜒着一条用樱花铺成的粉蕾缎带。微风吹过,空气中弥漫的都是樱花淡雅馥郁的幽香。 小路尽头,是樱花与蒝草装饰点缀的秋千,士彦身着淡青色的衬衣,在花团锦簇中负手而立,微笑着看她。 媛婍愣在那里,又哭又笑。 等反应过来,她扭身嘟着小嘴向兰心撒娇道,“奶娘都知道的是不是,还骗我说他出门了……” “小姐哪肯听我说完啊,我是说二少爷上午出去了,是给小姐买了许多东西又回来了呀。”兰心看着媛婍眉眼含笑,更是佩服许大夫识人断物的眼力。 “他……是去给我买东西了呀……”媛婍抿着小嘴儿笑。 兰心鼓励她道,“小姐不去跟二少爷说说话么,过两天他可真的走了。” “小姐怕晒,二少爷进屋去说话吧,茶水和鲜果都给你们备好了。”知道媛婍难为情,兰心便挽着她到士彦跟前,留下时间给他们两人相处。 兰心离开后,士彦和媛婍站在这一片樱花海里,相视而笑。 “进来说话吧。”媛婍挽着士彦的胳膊,是依恋,也是不舍。 闺阁之内,一股怡人的少女馨香扑面而来。 士彦清楚地记得,上次来时,屋里的味道还是甜甜的奶香果香呢。 他的媛婍,真的长大了。 “现在睡醒了?”士彦乐呵呵地问她,好像早上的不快从来不曾发生过一样。 媛婍的心里,像打翻了蜂蜜罐一样,到处流淌着甜蜜。 她装作若无其事地问士彦,“二哥……不是自己出去了么,怎么舍得这么早就回来。过两天就去打仗了,还不趁着这会儿功夫去会会朋友。” “趁你睡觉的这会功夫,我可是快马加鞭到山上给你摘了这些花,你还忍心跟我生气么?没早点跟你说要去湘陵,是哥的不对,可是看在这花期难得的份上,你就别生气了,好不好?” 士彦与媛婍心有灵犀,已把媛婍对他的称呼看作是两人之间关系的晴雨表。两人独处时,她若心情好愿意亲近,便会叫他彦哥哥。若称二哥,便是在跟他使性子。 想着媛婍因为担心他而生气,士彦卯足了劲,要在离开之前好好地哄到媛婍开心。 珵瑗阁里的宝贝? 没有什么新鲜的玩意。那里有的,他家媛婍全都有了。 想来想去,唯有这珞珈山上的樱花,是媛婍从小就最爱的。可惜,每年的花期只有短短的十天半个月,今年又遇上他受伤这事,两人最终也没有上山。 媛婍还体贴地安慰他说樱花年年都会开,可士彦知道她都盼了一年,不去心里肯定会失落的。于是,他便忍着伤痛上山,把这樱花都搬到了她眼前。 士彦一脸讨好地看着媛婍,像个眼巴巴地等待主人的表扬的小狗。 媛婍抿嘴偷笑,转脸又嗔他道,“谁跟你生气了,反正你做的都是大事,哪有心思来管我。” “在哥心里,陪着媛婍才是天大的事,要是你真的那么不愿意,哥不去就是了,就在家里等着爹派人来把我带回去再打一顿,到时候就又可以天天在家养伤,还能吃媛婍做的饭,也挺好的。”士彦说得认真,好像只要媛婍一句话,他就可以放下一切只守在她身边,就像那个曾经无忧无虑的少年。 “那怎么行……谁说不让你去了,爹让你去肯定有他的道理,我可不敢误了你们的筹谋。”媛婍偷看了士彦一眼,小声嘟囔道,“只是有点儿舍不得你……” 士彦心里一暖。 从小到大,媛婍永远都是这样乖巧懂事,所有的小脾气都只是在跟他撒娇而已。 不知道的外人总是说他有多娇宠溺爱媛婍,其实是他们不知道媛婍有多乖巧懂事,她从来不阻拦士彦真正想要去做的事情。 就像此刻,湘陵,他是一定要去的。 “哥一定尽快回来,不让媛婍担心。”士彦承诺道。 “你保证?二十天,不,半个月,最多半个月,你就得打了胜仗回来!”媛婍一脸不舍。 “好,最多半月。”士彦的眼神温暖而坚定,“那媛婍是同意让哥去湘陵了?” “还有一件事,你若答应,我就让你去,也不生你的气了。”媛婍收起了先前的笑容,认真地与士彦谈着条件。 在士彦的记忆里,媛婍的要求,无非就是折腾他一下做些她自己觉得有趣的事情,虽然偶尔也会让他出些洋相,可是只要媛婍高兴,刀山火海让他走一遭又有何妨。 “你说,不管什么事情,哥一定答应你。”士彦并未多想,就果断点了头。 “让我看看你的伤……就只看看背上,行不行?彦哥哥,我放心不下……”媛婍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看着他,那目光中的期待与真情让人怜惜。 “媛婍……你看了会怕的,”士彦心里像被什么狠狠地撞了一下,又幸福又心疼。 这次受伤的最大收获,就是他逐渐开始明白,媛婍对他的情意,远远地超过他的预期。 只是这个要求,他实在难以从命。 在他身上,不只有这次的伤,还有以前出去打仗时留下的刀伤枪伤。那些,他不知道媛婍能不能承受。她看见了,以后要为他担心的就更多了。 “换点别的行不行?”士彦恳求道。 “你自己说的,不管什么事情,都会答应我。即使我说了别的,你是不是又要想个借口搪塞。你再这样,我就生气了。”媛婍的态度坚决,看来这是她唯一的要求了。 士彦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衬衣脱了,这还是他第一次在一个女孩面前袒露自己。 可她是媛婍啊。 既然已下定决心要娶她为妻,早一些给她看到了又有什么关系。 看着士彦身上纵横交错的伤痕,还有那些不知何时留下的刀伤弹痕,媛婍忍不住小声地啜泣。她的手轻轻抚摸在士彦的伤痕上,“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伤……我都不知道……你回家从来都不说……” “战场是男人的事情,现在不是都好了么,何必早说出来吓你。”士彦说得轻描淡写,曾经的强敌也都已是他的手下败将。 “可是我今天看见了,也记住了,等你再回来的时候我还要看,不许你再多一点儿伤痕……以后每次打仗回来也都要给我看。”媛婍像小时候一样,从背后搂着士彦的腰,脸颊微微贴在他背上。 士彦的伤口虽然已经基本愈合了,可沾到泪水还是有些刺痛。 害怕惊动媛婍,士彦一动不动地站得笔直。 他深深感激这轻微的疼痛提醒他,此刻的一切都如此真实,媛婍对他竟是这样在乎。 他心中那不可诉说的情与爱,都在这一瞬间找到了归宿。 “答应我,每次回来,都要来我这报到,不然我就不放你走了。”媛婍抱住士彦,舍不得松手。战场上刀枪无眼、形势瞬息万变,她只要彦哥哥和爹他们能够平平安安地回来,就够了,才不管什么打胜仗、做个英雄、当司令…… “……好,我答应你。不过这是咱们俩的秘密,不许对别人说,奶娘也不行,知道吗?”士彦嘱咐媛婍。 尽管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要更近一步的亲密举动,士彦还是轻轻推开了媛婍的小手。他想要得到媛婍的欲望是如此强烈,可他心里明白,在一切安排妥当之前,他必须与媛婍保持距离,千万不可越雷池一步。 这是他对这份深情的尊重,也是他对媛婍默默的守护。 “知道!奶娘说你是大男人,做事情要顾着你的面子,我看见什么都不会跟别人说的。” 媛婍戏谑道。 见媛婍重展笑颜,士彦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才落了地。 第二天,士彦怕与媛婍分别时难过,起了个大早回营了。 媛婍找遍了整个司令府,就知道彦哥哥已经不辞而别。她怅然若失地回到了房间,却意外地在自己的枕头底下见到了分别已久的小兔子。 她又冲到柜子前,打开了装茶果的罐子,发现原本空空如也的罐里挤满了去了壳的小山核桃。罐子底下,士彦还留了张字条给她,承诺等他吃完了小核桃,他就会回来了。 看来,彦哥哥临走前,还是来跟自己告别了。 那一整天,媛婍躲在房间里,对着它们,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远赴湘陵作战的士彦没有辜负赵慕的期望,在林家父子的帮衬下,十天之内就一鼓作气地收拾了这些草寇流匪。 在去与当地小军阀谈判的路上,士彦特意先骑马到了一处山坡上,登高俯瞰整个城镇,思绪万千。 这一役,其实更像是父亲特意为他安排晋升功名的阶梯。 暗地里,赵慕已经替他扫除了大部分的障碍。他领着鄂军的精锐部队,对付的,却只是些散兵游勇,真正有实力的强盗,早就在与当地军阀连年的混战中给镇压下去了。 为保万无一失,父亲还把自己最信任的副官借给了自己。 士彦当初并不是很理解父亲的做法。 等到了谈判桌上,他才恍然大悟林副官的妙用。林逸然已随司令征战多年,又精通经史子集,面对这样的场合早已游刃有余,在他辅佐之下,士彦顺利完成了司令交代的任务,湘陵军务决策之权也全数移交给鄂军将领。 受士彦的命令,林枫先行回到江城,在众位将军面前通报了胜利的消息。 赵慕闻讯与胡爽玩笑道,“看来这小子还是欠收拾,你给管教了一番打起仗来也痛快了。” 胡爽与有荣焉。 他向来个性认真公正,也喜欢与他一样勤勉做事的士彦。听得士彦带伤得胜,连夸士彦以后必定大有作为。 常昆也正在场,想到夫人已经急不可耐地赶去湘陵重新装修司令送的宅院,准备把那里当做日后养老的好地方。眼看自己受了司令这么大的一个人情,还要懂得投桃报李。 趁着大家心情都好,常昆提议道,“我们这些年长居江城,倒让湘陵的那帮小鬼上蹿下跳起来。士彦这仗打得好,就是要让他们知道,这长江沿岸的城市,是谁说了算的。司令治军向来严明,有错当罚有功就该奖,士彦这回,就该当赏。我看也不要拘泥于那些条文形式,士彦这孩子年轻有为,办事又稳当,给他个旅长的头衔,也是当得起的。” 赵慕笑笑,推辞道,“小小湘陵而已,哪里值得如此嘉奖。” “小小旅长而已,司令你倒不必过谦,”徐参谋模仿司令的说辞,引起了大家会心一笑。紧接着,他话锋一转,提起了军营的纵火案,“上次的事已经过去了,咱们早都说好了一码归一码。再说罚都罚过了,不能让士彦老被这事牵绊着啊。以后真相查出来,万一要真是委屈了士彦,我们心里可都要不安啊。” 常昆在旁边看的目瞪口呆。难怪司令对徐参谋青眼相加,引为心腹。这一字一句,说的可都是司令想说而又不能说的话啊! “是啊,你再这样推辞,倒真像是我们这些叔伯委屈了他。领兵打仗这事不是混年头的,是卒是将天性使然,你家那小子有血性敢拼命,老常的提议我也赞同!”胡爽与士彦投缘,很高兴这个年轻人拼出了自己的一片天。 “既然大家都同意了,干脆就这么定了。正好,再过些天不是赵大哥你五十岁寿辰吗?到时哥哥你好好摆几桌,请兄弟们都去你家热闹热闹,双喜临门,岂不快哉!”只是动动嘴皮子,就能还了司令的一个人情,常昆也是颇为得意。 “赵慕在此谢过各位抬爱,这个事还是要按军队日常考核程序来办。要是我家士彦当真不辱期望,到时候一定请各位到我府上一醉方休!”赵慕面上客气,心里却早就做好了打算。 司令府里,好像好久都没有举行一场像样的宴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