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酝酿了整夜，阴云密布，天空仿佛化不开的墨汁。自高尔夫球赛结束，已经过了三天。湿热的空气重重包围着呼吸，黏腻的汗液挥之不去，令人倍感焦灼。　　　　不确定是否天气所致，尹晗真极度缺乏食欲，她像只无精打采的家猫，午餐之后，便一直窝在门廊里的秋千上。这是个固定在三脚架上的圆形秋千，原本放在院子里，但冯叔担心下雨会把藤条泡坏，专门让人挪到了此处。　　　　伴着几声发动机轰鸣，一辆熟悉的宝马闯入视野。尹白熙挎着爱马仕包包，从车上下来，沈妹夫跟在后头，拖着一大一小的行李箱，轮子滚过地面，发出“咯啦咯啦”的声响。两人走到门边，尹白熙摘下墨镜，看向秋千上的女人：“在这儿躺着，也不怕客人来了不方便。”　　　　尹晗真揉揉眼睛，撑着湖蓝色垫子爬起，一脸茫然地看回来。　　　　尹白熙发出一声冷笑，右手搭到腰上：“忘了，你现在什么都不知道。不过爷爷就算再偏心，也守不了你一辈子，我听说杜子荣不是省油的灯，你要就这样嫁过去……呵，”她转向身后的男人，“老公，我们先进去。”　　　　听着老婆在前边说话，沈修远望向秋千，目光带了一丝犹豫。但又听她招呼自己，只好先把行李送进屋去。　　　　冯叔正好在楼梯上，看见两人，笑着迎出来，一手接过一个行李箱，将两人带到尹白熙常用的房间。寒暄过后，又问起尹晗真是否在外头。　　　　“嘭”，挎包被放到桌上，细长的双手握紧手柄，银色的指甲不时泛起珠光。　　　　朝着阴沉的天空看上一眼，尹白熙努了努嘴道：“就在门边的秋千上呢。那秋千是新买来的？以前也没见过。”　　　　“那是杜家送的，之前晗真小姐提到老是犯困，就给她送了一个过来。看起来还挺喜欢。”　　　　尹白熙无声盯着窗外，双手越发用力，指甲逐渐变得扭曲。　　　　送走冯叔，沈修远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对尹白熙道：“我下午还有工作，你就先找点事打发时间，下班后我再来看你。”　　　　“那你快去吧。”她低头抚摸着挎包，自始至终，没多看丈夫一眼。　　　　一路脚步匆忙，出了前门，沈修远收住前脚。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秋千，他拿手敲了敲藤条，一只毛茸茸的脑袋探出来。　　　　有点像只小动物。他被心头的想法吓了一跳，在对方露出疑惑的神情之前，先道明来意：“白熙性格有点像我岳母，你不要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yuemu是什么？”尹晗真眨巴着无害的眼睛。　　　　“岳母？”沈修远看着她，嘴角勾起一丝笑意，“因为我和白熙结了婚，所以她的母亲就是我的岳母，父亲便是我的岳父，反过来，我的父母也是她的公公和婆婆。”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细长的小腿悬到空中，像风铃一样晃来晃去，脸上却带着些苦闷：“我也要和杜子荣结婚……”　　　　“怎么？”　　　　“有人跟我说，结婚就是一起做喜欢的事情。但我不明白，为什么每个提到我要结婚的人，看起来都不怎么开心。他们是不希望我做喜欢的事情吗？”　　　　笑容渐渐僵硬，沈修远紧盯对方，目光带了深意：“喜不喜欢这种事，还是要看跟你结婚的那个人吧。”　　　　“为什么？”　　　　“如果跟你结婚的那个人并不喜欢你，或者说做过很多让人讨厌的事情，你跟他在一起，还会感到快乐吗？”他笑意越来越浓，好像熟透的果实，渗出腐烂的香气。　　　　“那喜欢是什么？”　　　　失去的记忆，就像一张满是漏洞的网，要付出一番努力，才能将窟窿补上。　　　　“喜欢就是……”男人坐到地上，玩味地看过来，“只要和对方在一起，就会感到心跳加速，不能自已，心里总是想着ta，既害怕见到ta，又想要见到ta，既痛苦又甜蜜，既让人沉迷又无法避开。”　　　　她听得好似着了魔，情不自禁抱住膝盖，脸上露出些迷惘。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过头来：“那沈妹夫喜欢小熙吗？”　　　　“你猜呢？”　　　　“小熙看起来总是不开心，我不知道他跟沈妹夫在一起是否快乐。”　　　　男人脸上闪过一抹惊讶，随即变化为苦笑：“还真是让你说准了。”　　　　尹晗真并不为此感到高兴：“我也无法喜欢一个没见过的人。”　　　　“是吗？那可怎么办。”沈修远拍拍膝盖，闲适地走出两步。他穿着白色衬衣，背影挺拔，与周边浓墨重彩的树影形成鲜明对比。　　　　“想过逃走吗？”声音被风吹散，人影却越走越远，远到与阴阴的地平线融为一体，再也看不出分别。　　　　一道惊雷划破天空，大雨终于落下。密集的雨滴急促地拍打屋顶，仿佛成千上万颗陨石从天而降，奏响令人心惊胆寒的鼓点。　　　　尹晗真捂住耳朵，慌里慌张跑进屋中。尹白熙僵在门后，安静如蜡像，闪电照亮屋子，那脸颊呈现出冰冷的灰色。　　　　被她这模样吓到，尹晗真不自觉放慢脚步，上去牵了牵她衣角，视线却落到那分外好看的指甲上。　　　　“好看吗？”耳畔传来她冰冷的声音。　　　　尹晗真老实地点点头，视线好像被胶水粘住。　　　　“我来帮你弄吧。”她眯起眼睛笑笑，笑容带着看不穿的冷意。　　　　心头掠过一丝不安，尹晗真背着手退出半步。　　　　“你怕什么？我们不是姐妹？姐妹就要好好相处呀。”尹白熙伸出一只手，拉着她往楼上走。长长的指甲陷进手背，她既觉得不舒服，又无从挣脱 。　　　　暴雨一直下到黄昏，积水自屋檐淌下，汇成拨不开的屏障。　　　　公司临时出了点儿事，杜子豫跟尹峰提前回来，一同来到小客厅，推门进去，却双双愣住。只见尹晗真衣衫不整地坐在沙发上，脸上红的白的黑的，乱成一片，跟涂了油彩似的。白皙的双手，也沾上乱糟糟的指甲油，仿佛戴着五颜六色的指套。　　　　毕竟是在亲家面前，尹峰不满地咳了一声。正好尹白熙拿着手机回来，她站在两人身后，看清屋里景象，顿时吃惊大叫：“真姐，你怎么乱动我的东西？还有我的包！”茶几上的爱马仕没能幸免地沾上了指甲油。　　　　尹晗真如梦初醒，睁大着眼睛，低头看看自己双手，正想说话，又听得爷爷冷声喝道：“晗真，虽然没人教你，但也不能动别人的东西。回去好好收拾，今天的晚饭也别吃了。”　　　　不知为何，爷爷看起来格外生气。　　　　“不是我……”虽然还不清楚情况，但声音卡在喉咙里，久久发不出来。她木讷地看了看几人，只好从沙发上爬下，光着脚走掉。　　　　垂着头回到房间，进了浴室，照过镜子，竟被吓得倒吸了口气，这哪里还是自己，分明是个妖怪，比她在《西游记》里看到的妖精还要骇人。又想到刚才杜子豫也看到这个模样，心里竟涌起些难受，眼泪跟着落了下来。　　　　用洁面乳洗了一遍又一遍，脸被搓得红红的，却也洗不干净，仍是白一块黑一块，活像个小丑。　　　　天色渐渐晚了，雷声还在继续，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却没人来叫她吃饭，她害怕地缩在沙发角落，心里满是委屈。　　　　耳边传来轮椅滚过的声音，门缓缓打开，一道光照进来，食物的香气飘至近旁。“啪叽”，顶灯被打开，阴暗屋子瞬间变得敞亮，看清来人，她眼里闪过一道喜色，飞快将脸埋进沙发。　　　　杜子豫行至沙发旁，将食盒放到小几上，抬手摸了摸她脑袋：“真儿，给我看看。”　　　　心跳无端加快了节拍。粉白的脖颈涨得通红，双手死死护住脸颊：“不……”　　　　男人勾起嘴角：“每个人都有爱美的心，这并没有什么问题。”　　　　她依旧不肯转过头来。　　　　“真儿，你再不抬头，我就要走了。”　　　　“别走。”她露出一只眼睛，用食指勾住他衣角。　　　　既想害怕见到他，又想要见到他……　　　　“怎么回事，洗不掉么？”冰凉的指尖握住她下巴，男人皱起眉头，一本正经望向她，微热的呼吸像风吹来，点燃了发烫的两颊。　　　　“我来帮你，带我去浴室。”　　　　化妆镜前，明亮的灯光环绕着两人，交错的影子落到铺着防水垫的地板上，仿佛相拥的恋人，做着亲密的事情。　　　　水声静悄悄流淌，对着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研究了半天，杜子豫捏着化妆棉，沾了卸妆液，来回擦过她嘴唇。他微微侧着脑袋，神情专注，仿佛在用天鹅绒丝巾，擦着易碎的宝石。　　　　尹晗真一动不动，目光紧紧追随男人，心头不免生出些哀愁。既痛苦又甜蜜，既让人沉迷又无法避开……她好像开始明白沈妹夫说的那句话了。　　　　完成最后的工作，杜子豫回过身来，看着眼前的战利品，戳了一下她脸颊：“真儿，你的脸这么红，该不会喜欢我吧？”　　　　这么容易就被他说出来了？尹晗真心里打着鼓，不知如何开口。　　　　继续挤弄着她脸颊，杜子豫乐在其中：“我有一个弟弟，他跟我长得一模一样，你一定会比喜欢我还喜欢他。”　　　　“为什么？”这声音破碎不堪，仿佛水里的浮冰，碰撞着发出冷而干脆的裂声。　　　　杜子豫收回双手，目光带着可亲的笑意：“因为他是你未来的丈夫。”　　　　可这目光不只属于她。他对每一个人都这么客气，他看向任何人的目光都很温柔，他并不是因为喜欢她，才这样对她。　　　　不知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这些。　　　　洁白的贝齿陷进粉嫩的唇肉，仿佛下一秒就要渗出血来。她用手捂住双眼，藏起难以置信的哀容，声音断断续续：“可是冯叔说，我以后要去你家住……我也是跟你一起生活，为什么……为什么不能跟你结婚？”　　　　“我不会结婚。”杜子豫平静地看着她，声音清清淡淡，“我今晚还有事，一会儿就要离开。你先把食盒里的东西吃了，再有其他问题，下次我让子荣来回答你。”　　　　在这一室之间，雷声和雨声都不甚分明，可她却偏偏觉得心惊胆寒，手足无措，好像犯了巨大的错误，落进无边的陷阱，任凭如何挣扎，都逃不出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