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天监选的大婚的日子是八月底的一个吉日。 寿阳侯府过了一个极为潦草的中秋节后就再次投入到备嫁工作中。虽说暑气消散得差不多了,天气称得上一句秋高气爽,可侯府上下都是忙得团团转,个个头顶着一脑门子汗。 秦绮的嫁妆里一半是李氏留下来的,另一半是寿阳侯府新添的,满打满算凑了足有一百二十八抬,其中不少是胡氏和孙氏贡献出来的体己物什,各类珍宝古玩数不胜数。 孙氏拉着为了秦绮的婚事才被放出来的段氏一起监督下人们给秦绮的嫁妆装箱。 当然了,办事的主要是孙氏,她盯着下人抬东西装箱的动作,连眼睛都不敢眨,语气更是一惊一乍地:“轻点,小心磕了插屏的边角……把妆奁盒打开,让我看看里面的东西……” 段氏只顾着坐在边上喝茶,她连着关了几个月的禁闭,虽说衣食起居上没受多少磋磨,精气神儿却是彻底消磨下去了,跟孙氏待在一起竟像比她大十岁。 她见孙氏对秦绮的嫁妆如此上心,忍不住嘲讽道:“嫂子可真热心,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嫁女儿呢。” 拿出帕子拭了下额头上冒出的汗珠,孙氏的火气彻底被段氏的风凉话给挑起来了:“胡说什么。这是天家给侯府的恩典,我们做臣子的怎么能不尽心办事呢?圣上赐婚的圣旨还供在祠堂里呢。” 段氏梗着脖子跟孙氏硬顶:“嫂子你就等着看吧,秦绮那丫头可不是个好相与的。指望着她提携侯府?下辈子吧!” 孙氏回神瞪了弟妹一眼,示意她闭嘴,然后威胁地扫视了在场所有下人一圈。 眼瞅着大房二房的两位主子就这么吵起来,嘴里还不干不净的,底下搬东西的婆子们恨不得能当场消失。 ………… 大婚之日秦绮要穿的凤冠霞帔已经被礼部送到了寿阳侯府,如今都堆在毓秀居外间的屋子里。满室红彤彤的一片,珠光宝气好不耀眼,引得小丫头们老往里头看。 梧桐手里捧着一个底下垫着红色绸子的楠木托盘,满是喜气地把上面盛着的事物展示给秦绮看。 “姑娘,快来看这个凤冠,多气派啊。”梧桐喜气洋洋地说。 托盘上的凤冠是亲王妃品级才能带的九翟冠,正中是大块通透的翡翠雕成的牡丹祥云等物,顶端插着四只展翅欲飞的金累丝凤凰,凤嘴里各衔着一串长长的上好南珠攒成的珠花。 秦绮本来在闭目养神,不过见到梧桐献宝般地把凤冠捧过来,还是很给面子地打量了几眼,伸出手指戳了戳凤冠上金凤的红宝石眼睛:“是个好东西,戴上去能把人脖子给压断喽。” 她拨弄的动作幅度有些大,九翟冠上一只金丝攒成的鸾凤危险地晃动了两下。 梧桐惊呼一声,双手稳稳地捧住托盘往后退,哭丧着脸说:“姑娘,这时候可不带胡闹的。这么多颗珠子,若是掉了一颗,大婚那天可怎么办呢? 秦绮被她逗乐了:“放下吧,瞧你慌成那样。” 梧桐转身把凤冠稳妥地放好,嘴里仍在劝说秦绮:“姑娘,之前的话可不能再说了。大婚前咱们得求个好兆头。我这就去老太太给姑娘请回来的观音像那边拜拜。” 秦绮把她给叫住了:“不急,先让厨房给我送点夜宵过来,记得要两道清淡的菜。” 梧桐被秦绮这句话搞糊涂了:“姑娘晚饭用得不好?这时候用夜宵的话怕是会积食的,要不我让人拣些好克化的点心过来?” 秦绮气定神闲地说:“入秋后夜可是越来越长了,我随便吃点垫垫。” 梧桐只好出去叫小丫头给厨房传话,心里却直打鼓,她服侍了大姑娘这么些年,从没见她在就寝前吃过零嘴,更别提再来一顿夜宵了。 梧桐离开后,秦绮继续盯着自己的膝盖出身,左手轻轻拂过,一把清气凝成的宝剑逐渐成形。 食指拇指相触轻弹剑身,清亮的剑吟声在室内回荡着。 秦绮满意地笑了笑。 ………… 夜色已深,整座侯府都陷入了沉睡。 侯府最西侧,离胡氏住的荣庆堂不远的地方是寿阳侯府的宗祠。黑油栅栏把里面的五间大厅严严实实地围住,正厅供着历代寿阳侯的画像。 这可是侯府的重地,平日里除了除夕等祭祖的正日子外从不开放。两房下人专门守在这里,平日里不做其他差使,只是白日里两人一组地进来打扫灰尘,到了晚上就把宗祠的院门用铁锁细致地锁好。 此刻,一盏又一盏的灯火在宗祠的正厅亮起,历任寿阳侯的画像下面的供桌上都放着一盏灯笼。 秦绮把最后一盏灯点亮后,提起从自己房里拿出来的玻璃绣球灯,撩起初任寿阳侯画像前面覆着的锦幔,细细打量着祖先的相貌。 据说先祖当年因不满鱼肉百姓的贪官,靠着一腔意气跟随当朝□□揭竿而起,征战二十年才创下这份基业,有了五代人的荣华富贵。 不知先祖当年起事前的心情是否跟我一样呢?秦绮胡思乱想着。 她身后的青石砖地上,胡氏、秦林和秦松母子三人,孙氏段氏妯娌两人悠悠醒转。 五人醒来后,发现自己手脚无力地瘫倒在宗祠里,秋日夜里特有的寒气透过双腿蔓延至全身。 周围历代祖先的遗像上面盖着的锦幔不知被何人撩起,每个供桌上都放着一个白灯笼,昏黄色的烛火照亮了画像的下部,脸部却看不清楚,衬得画像上的人物神情愈发阴森。 他们彼此间惊慌地打量着,完全摸不着头脑。 “莫,莫非是祖宗显灵,惩罚我等不孝子孙。”秦林战战兢兢地说出了一个猜测,眼神不住地往兄弟秦松那边瞟。 “噗嗤。”秦绮忍不住笑出声来。 五个人惊骇地往正前方看去,发现一身月白袄裙的秦绮俏生身后地站在初任寿阳侯的画像下面,头上钗环全无,乌油油的大辫子甩在身前,打扮得怪模怪样的。 “绮丫头,你这是怎么了?”胡氏尚保留着两分侯府老封君的矜持,冷静地发声问道。 秦绮轻移莲步,向五个人聚集的地方走去,语调轻快地说:“别急,会让你们做个明白鬼的。” 话音刚落,三下清脆的掌声响起。 瘫倒在地的几个人顿时如梦初醒,秦绮用蜃楼术逼问他们的记忆都回来了。他们想到秦绮的手段,个个吓得是魂飞魄散。 秦绮右手高高扬起,露出一段欺霜赛雪的腕子来,一把青色的宝剑凭空出现在她手中。宝剑不知是何种材料做成的,随着秦绮的动作竟如水波般荡起涟漪,忽而分散,忽而聚拢。 某种味道难闻的液体从秦松身下冒出,他挣扎着往后爬去,但半天才挪动出两步的距离。 眼看秦绮越走越近,胡氏强作镇定地问道:“你这是要为母报仇吗?我们可都是你的嫡亲长辈。更别说你后天就要嫁入天家了,你真舍得那大好前程吗?快把那把剑放下,都是自家人,一切好说。” 孙氏声音带上了哭腔:“我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做啊!都是他们下的手,把你送入废太子的宫里也是侯爷的主意。别找我,别找我……” 段氏已是闭目等死了,有段瑞的事情在前,她知道秦绮不会放过她的。 秦林试图把弟弟秦松拽到自己前面:“是你父亲派人给你母亲下药的!是他害死你母亲还气死你祖父的,跟我无关!” 秦松似乎是吓过了劲,说话完全找不到重点:“你母亲害了我的长子爱妾在先,我是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到了阎王爷那边也能说理。你杀我会有报应的!” 听到秦松这句话,秦绮高举长剑向下斩去的动作愣是停滞了一刹那。 她叹了口气说:“你说的有道理,后宅妇人的手段无非那些,或许当年你通房的死真的是我娘亲出的手。我半岁就没了娘亲,其实对她也没有太多孺慕之情。” 见事情有门,秦松喜上眉梢,再接再厉地说:“好孩子,快把剑放下。我明日就到相国寺里为你母亲点上一盏八十一斤灯油的长明灯,日夜供奉。” 秦绮把水波荡漾的长剑收到身侧,歪着头笑吟吟地说:“所以我今日所为,谈不上为母报仇,我是为自己报仇。” 长剑再次高高举起,这次剑身通体凝实,再无动荡之感。 注视着底下五个人或挣扎,或哀求,或闭目等死的表现,秦绮笑得极为畅快。 十五年戾气,今夜一剑斩之。从此了断尘缘,天地任逍遥。 长剑斩落。 ………… 一刻钟后,冲天的火光从寿阳侯府的西路拔地而起。守夜的下人连声高呼:“走水了,走水了!” 花白头发的老道正在城内一处破破烂烂的道观里面打坐,刹那间心有所感,然后掐指一算。 他起身走到杂草丛生的庭院中,望着远处的冲天火光仰天大笑:“好,好,这一剑斩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