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种下了怀疑的种子后,就再也消不下去了。 夜色已深,毓秀居却仍是灯火通明,秦绮仍未歇下。搁到往常必有管教嬷嬷一类的人物来劝诫,不过眼瞅着住在里面的人物就要飞上枝头变凤凰,没哪个下人这么没眼色来触霉头。 秦绮静静地坐在卧房的梳妆台前对着立着的铜镜出神。一个雕着青鸾鸟的妆匣在梳妆台上半开半合,露出里面盛着的金累丝楼阁人物头面来。九支金簪组成了一幅王母宴群仙图,细密如发的金丝勾勒出殿阁回廊、仙人飞鹤和万树琪花。这套首饰是胡氏今天送过来的,说是她生母当年心爱的事物。 屋子里还有几个类似的盒子这样摊开着,首饰衣料到处都是。它们都是秦绮嫁妆的一部分,被侯府的各房主子送来让秦绮过目。秦绮看过后,丫环们就想把这些东西放到箱子里收好,却被秦绮制止了,因此卧房里就显得乱糟糟的。 秦绮的目光在这些东西身上流连。她知道这只是个开始,待她冠上定王妃的名号后,衣食起居都会再上一个档次。若是真的走上那条通天大路,俗世的荣华富贵更是不在话下。 要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秦绮在心里问自己。皇家结亲先看门第,如果侯府这时候传出什么不好的消息,就算圣旨已下,她能不能嫁进去也是个未知数。 可父亲在荣庆堂的表现令她如鲠在喉,不弄个明白,她将会迎来无数个无眠之夜。 既然我睡不好,府里其他人就先别睡了。秦绮心想。 做出决定后,秦绮感觉身子轻快了不少,起身向外走去。 “姑娘要去哪?这么晚了外边露水重。您得保重身子呀。觉得闷的话奴婢叫人把窗户开大些。”梧桐正在外间的榻上打哈欠,今日轮到她来值夜,此刻见到秦绮往屋子外面走连忙上前劝说。 秦绮径自吩咐道:“把我那件云锦的披风取来。” 梧桐知道自家主子是个不听劝的,只能按照秦绮的吩咐把一件薄披风拿来,然后给秦绮披到身上。 一边给秦绮整理着披风的系带,梧桐一边试探着自家姑娘的意思:“姑娘可是要去园子里散散心?” 秦绮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梧桐啊,这么多年跟着我,辛苦你了。” 梧桐困惑地抬头。眼神与秦绮对上后,她迷迷糊糊地退到一边,把鞋脱掉爬到榻上,自顾自地闭上眼睛去睡了。 秦绮用对付梧桐的法子处理了路上遇到的其他下人,畅通无阻地来到了二房正院的院门处。 段氏的院落房门紧闭,守门的婆子打着瞌睡,结果一睁眼看到大姑娘出现在眼前,吓得猛地往后一跳,后脑勺撞到院门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大姑,姑娘。”婆子磕磕绊绊地说,“您,您怎么过来了?二太太已经睡下了。” 说完她向秦绮身后张望,发现没个丫环婆子跟着,心里不由得打鼓。 秦绮哪里顾得上吓没吓到这婆子,直接问道:“二老爷今晚歇在哪?” 婆子愣了愣,下意识地开口:“在冯姨娘那里,就是东北角的小院。” 说完心中恐慌之情大盛,婆子两眼一黑,顺着倚靠的院门滑下去,歪在地上人事不知。 秦绮果断地转身往婆子指的地方走去,如鬼魅般无声无息地潜入冯姨娘的屋子。 进去后,秦绮先把屋子里的油灯点上了,昏黄的灯光照亮了眼前的一块地方。 撩开绣着大朵大朵并蒂莲花的茜红色纱帐,秦绮打量着里面睡得香甜的两个人。 冯姨娘是秦松收入房中的新宠,才抬了姨娘没多久,此刻与秦松交颈并卧,鲜妍的脸上仍带有一丝天真之态,与她枕边的男人形成鲜明的对比。 秦松年轻时也是仪表堂堂,称得上京城高门中一等的风流人物,要不也不能跟李氏生出来秦绮这个女儿。可惜多年放纵声色下来,少年人的俊美早就不见了踪影,脸上已显出老态,皮肤松弛、眼睑浮肿。 她坐在床边,从头到脚地细细打量着生父,然后果断地出手往他脸上扇巴掌。 秦松被从睡梦中粗暴地打醒,心情自然不会好,骂骂咧咧地说:“哪个不长眼地敢打你老爷我。” 待看到长女的脸出现在眼前,秦松吓得话都不会说了。夜半三更,虫鸣不闻,即将出嫁的女儿在这个时辰突然出现在父亲与姨娘的卧房里,把自家父亲给打醒了,这怎么看都是一件极为诡异的事情。 睡在床铺内侧的冯姨娘被秦松的叫骂吵醒了,揉着眼睛娇俏地说:“老爷,怎么了?” 秦绮略微抬了抬眼皮,就让冯姨娘继续去睡了。室内重归静寂。 秦松已经被吓得完全清醒了,他撑着身子坐起来,强自镇定地说:“绮儿,这么晚了,有什么事情吗?” 说完,秦松腿肚子就开始打颤了,眼前这个一脸渗人笑的女子,真的是他的女儿吗?别是什么妖怪变的吧? 秦松对这个女儿不上心,平时遇上了也不过说两句话就完了,此刻越看秦绮越觉得陌生。 他左手死命地掐着冯姨娘胳膊上的皮肉,指望着多一个清醒的人陪他壮胆,结果发现对方怎么也折腾不醒。 “姨娘睡得好好地,父亲就别去打扰她了。”秦绮说道,嘴角微微勾起。 熟悉的嗓音听在耳中如同勾魂的鬼叫,秦松欲张口喊人相救,却发现完全说不出话来。 秦绮心里默念蜃楼术的起始口诀,瞳孔里闪过亮光,周身泛起了明黄色的光晕。 她轻启朱唇:“我母亲,你的结发妻子,是如何去世的?” 秦松开口道:“她产后失调,一直用着调理身体的药,我让小厮收买了她房里负责熬药的丫环,在她服的药里加了活血的红花……” 心中虽早有猜想,但真的确认生母被生父害死的事实后,秦绮还是身子晃了晃:“我的母亲有何过错?为何要下此狠手?” 被蜃楼术控制住心神的秦林脸上似笑似哭:“李氏进门半年后,我房里的彩蝶查出了身孕,结果没过几天,彩蝶就小产了……不仅孩子没保住,人也去了……” “……大夫都说彩蝶的怀相不错,定是李氏下的狠手……后来李氏的父亲死了,她的兄长又立不起来,我要这么个毫无助力的正室有何用?” 秦绮的眼神冷的像冰,双手紧握成拳。 她把秦松弄晕了,转身去了祖母胡氏的院子。 ………… 荣庆堂中,胡氏迷迷糊糊地说:“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松儿跟李氏的亲事是老侯爷定下的,这个媳妇死了就死了罢……还能再给松儿娶一房跟我贴心的媳妇……” “李氏生的是个女儿,长大后不过一套嫁妆陪送出去的事。段氏生了我的孙子,我何必费心为了个赔钱货下儿媳妇的面子呢……给她碗饭吃就不错了……” “……能为家族出力是她的福气……” 秦绮深深地看了胡氏一眼,最后去了孙氏的院子。 ………… 寿阳侯夫妇今晚歇在一起,倒是省了秦绮不少力气。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为对方补充着话语里的遗漏。 “李氏定是命中带丧,死了后还连累父亲……生的女儿可见也不是什么好的,能进太子东宫都算是她的福气……”这是秦林说的话。 “死了就死了罢,横竖是二弟下的手,怪不到我头上……我正好安排舅家表妹嫁进来。”这是孙氏说的话。 ………… 这么折腾了一圈,秦绮回到毓秀居的时候,天边早就露出了鱼肚白来。 她丝毫不觉得疲倦,再次坐到梳妆台前的椅子上想心事。 看着铜镜中映出来的芙蓉面,秦绮暗自叹息,不知在宫中待上个一二十年后,这张脸到时是个什么模样。内苑自有上好的保养良方,常年养尊处优的生活熏陶之下,宫眷们老得必定比寻常人家慢些,不过眼睛中的疲态,可是那么容易掩盖住的? 十五年侯门闺秀生活的一点一滴在脑海中闪现,厌倦、烦躁、悲伤等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最终化为了一句低诉。 “我不甘心啊。”秦绮对镜子中的自己说,“要忍那么久,怕是没病也要忍出病来了。” 鬼使神差地,她握住了颈间带着的玉佩。 隐藏在玉佩中的玄妙空间里,白色的雾气正疯狂地翻滚着,形成的小型旋风席卷着空间里的每一处角落,白玉书案像是承受不住压力似的断裂成两截,上面摆放的《摄魂篇》被狂风撕扯着,很快成为了碎末。 原先跟《摄魂篇》并排放着的另一本蓝皮书册却在动荡中毫发无损,蒙在书册上面的阴影散去,露出了三个金黄色的大字:《斩缘篇》。 《斩缘篇》哗啦啦地翻开,显出内在的文字。 “流光如电,百年瞬息;人之命数有尽,何不求逍遥之路……” “……求逍遥者,先断俗缘……” “……人心鬼蜮,诡秘难测,不妨一剑斩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