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幕花非花 来如春梦几多时 去似朝云无觅处 新出场 舒志 唐从四品左千牛卫中郎将 唐通和二年三月廿七,天气晴朗,惠风和畅。这一天午时一过,礼部的官吏便把省试榜单张贴在了皇城景风门外。学子们蜂拥而至,倒是一点也没了平日里的谦和礼让。 吴王李珺便站在景风门的城楼上眺望着这景象。孤身一人,形影单只。 先帝李珩共有八子,二子、六子早夭,四子李珏登基,长子、三子、五子在一年前的夺嫡之乱中或贬或杀。七子李珺和八子李珂因无心于朝政,反倒保全了性命,在李珏登基后被进封为吴王和庐王。 李珏十一岁时,选定了赵国公府的嫡长子赵一诺为伴读。李珺向来和李珏关系很好。一来二去,赵一诺的同母弟弟赵一乔就成了李珺最好的朋友。 两人性情相投,都喜欢舞文弄墨,吟诗作画,又还都向往那些风花雪月的故事。李珺知道,赵一乔和他搞好关系,一来可以陶冶情操消磨时间,二来可以应付他那严厉的父亲,三来还能对付他脾气刁钻的继母。曾几何时,吴王李珺还是赵一乔最好的挡箭牌,可如今,连李珺这块挡箭牌都不好用了。 今年二月,早就搬出赵国公府的长子赵一诺领兰台风俗使,代陛下巡查江南一带。和这事没有丝毫关系的赵一乔偏生偷偷跑出去了,非要跟着赵一诺去看看江南美女如云。待李珺收到赵一乔从余和发来的书信后,不禁为赵一乔扶额哀叹。 整个江宁京师城,谁不知道赵大公子向来不涉足风月场所?洁身自爱也好,迂腐守旧也罢。碍于两人之间好几百里的距离,李珺不太可能把他骂醒。跟着办公务的赵一诺去看江南美女如云,亏他想得出来! 有李珺这个挡箭牌在,偷偷跑出去和赵一诺会和也不算什么大罪过。可赵一乔偏偏把靖国公府那位也给叫上了。在京师城里,靖国公府那位的知名度堪比赵大公子的不涉红尘,隐秘度堪比陛下与太后的权力之争,久远度堪比东阳郡主当年为了嫁给赵阳的一哭二闹三上吊。 据说,是因为太皇太后人老糊涂了,下旨赐名时没说清楚,把“秋”字赐给了她。 无论当年如何、现在又如何,赵一乔也不能这么糊涂地把徐清秋给叫上呀!徐清秋自是愿意去,可东阳郡主不愿,赵国公不愿,靖国公不愿,陛下更不愿。赵一乔自回府就被禁足在自己的院子里。赵国公生气到了极点,据说赵一乔之所以没有一进江宁就被绑回来,还是因为赵一言的暗中关照。 所以,省试放榜这么精彩的场面,如今只有他一个人看了。不,他记得他还约了一个人——刚被册封的广陵长公主李琬。 这位长公主一走多年,官方说法是去了未央宫养病。前几日李珺在湖边偶然间遇到她,觉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妹妹还挺有意思的,便约了她出来一同看这个热闹。 省试放榜确是在景风门。午时已过,这长公主怎么还不到呢?李珺看着热闹,注意力被吸引到别处,倒也没时时惦念着这件事。 比如说,现下几位强壮的家丁正抓着一位布衣学子。那学子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几个人竟不能将他制服。李珺定睛一看,发现那布衣学子竟是宁王世子李秉德。 后来,这件事情又有了新的发展。李秉德瞅了个空子逃出去,不料有个紫衣女子紧追着他不放。 李珺和李秉德一别数月,也不知他这大半年在外面又惹了什么桃花。看那紫衣女子的架势,不会是把孩子都抱来了吧? 不对……李珺又盯着那女子看了几眼,发现那人和本该和一起同看放榜的广陵有几分相像,但人已经跑远了,看不太真切。 李珺走下城楼,在皇城内往延喜门走的时候正巧碰上了御史中丞赵一诺。托好友赵一乔和四哥李珏的福,李珺和这位不涉红尘的赵大公子还算有点交情。一见面不免要寒暄几句。提及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李珺就不免提到了长公主。 “我和广陵约在景风门看省试放榜,我倒看着有个很像她的人追着世子跑出去了。”他随口说道。 “世子?”赵一诺挑眉。 “宁王世子,”李珺说,“本王要去太妃那里,想必你是要去陛下那里。不如一同去吧。” 与此同时,两仪殿内。殿内陈设华美,香气缭绕。李珏坐在案几后,耐着性子看着身穿一身正式紫绫朝服的国子祭酒林嘉,老泪纵横地向他乞骸骨。 所谓乞骸骨,就是自请离职。林嘉是三朝元老,此时中枢急需人才,他却偏偏选在这个时候乞骸骨。 “陛下,老臣年老体弱,恐不能担此重任,”他行了个稽首礼,那副颤颤巍巍的样子让守在一旁的千牛卫都觉着心惊胆战,“请陛下恩准微臣所请。” 李珏面无表情,却在心里微叹了口气。“林卿请起。”他忙道。 “陛下!”林嘉在地上长叩不起,“老臣自入仕已有数十年,任国子祭酒一职也有十余年。如今国子监事务繁多,老臣实在力不从心,请陛下择贤能者胜任,恩准臣告老还乡。” “我听说,国子监来了个学生叫李秉德?”李珏随意问道。 “是,”林嘉如实答道,“宁王世子天资聪颖,若经一番锤炼必为人中翘楚。” “宁王已经上书,请林祭酒好好地管教世子,”李珏说,“还要劳烦林爱卿了。” “陛下——”想到李秉德已经快把国子监闹翻了天,林嘉欲哭无泪,“老臣实在,实在是——” “好了,林卿,”李珏说,“燕双刚有身孕,林卿也要多为她打算。贤妃的位置刚空出来,朕会拟制进她为贤妃的。” 林燕双是林嘉的幺女,在李珏还是楚王的时候便是孺人。李珏登基后,只封了她为二品修仪。在现下后位空悬的情况下,进封妃位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臣,谢陛下隆恩。”林嘉稽首后告退。 案几上有好几摞封事和投匦文书。李珏随手拿起一个,发现这封事是沈国公递上来的。上面说了无数犬子性情顽劣、难成大器云云,最后的结论是不敢高攀尚主。 自广陵长公主回宫以来,李珏收到与此相关的封事和文书不下五十个。一开始说皇室血脉传承不得马虎,宗正寺卿站出来辟谣。后来大臣们掐指一算,发现一晃眼的工夫长公主已到了十五岁,再加上李珏在册长公主制书里也说“出降之事,朕宜再思”,于是争先恐后地上书。说犬子顽劣者有之,说爱子体弱者有之,说已有婚约者有之……当然了,也有举荐的。但都是挑着看不顺眼的举荐,从没有一个自荐的。 造成广陵长公主无人愿娶大好局面的成因很简单。广陵是先帝三女,上面还有两个品行不错的姐姐,很为皇室增光添彩。就在去年,江陵长公主把驸马何奉怀胎七月的小妾给打死了;几个月前,武陵又仗着自己长公主的身份把婆婆气得旧疾复发,如今还在榻上气息奄奄;她们二人又都公开在外豢养面首,前几年还为争同一个面首大打出手过。 可怜了广陵无端受到她们的牵连。她们二人如何能与广陵相提并论!如今又看到这种请辞封事,李珏一怒之下把沈国公的封事扔到了地上。 “陛下,御史中丞赵一诺请见。”殿中监轻声说。 “请他进来。”李珏心中的怒火稍稍平息。 “传,御史台赵一诺觐见。”殿中监唱道。 来者一身绯衣,面容清隽,身形挺拔,若说有什么不足便是他左脚微跛。那场刺杀已经过去了六年,但每每想起,李珏作为挚友,还会替他感到些许惋惜。 “臣赵一诺参见陛下。”赵一诺行揖。 “言若啊,你来的正好,”李珏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众卿对于广陵婚许一事都纷纷上书,言若,你怎么看?” “臣以为,长公主品行端庄,性情纯良,但终究身份高贵。驸马人选还需仔细斟酌。” “你可有合适的驸马人选?”李珏又问。 赵一诺面不改色地答道:“臣并未留意此事。若陛下准许,臣日后可推举御史台青年才俊者。” “御史台?”李珏想到了御史台的一众老臣,促狭地说,“御史台里有比你更加胜任‘青年才俊’一词的人吗,言若?” “陛下,长公主金枝玉叶,微臣残躯败体,实在不敢高攀——” “当日是你把广陵带回来的,”李珏说,“广陵与你共处一室,清誉已然受损。如今你还想抵赖?” “当日实属权宜之计。臣对长公主从未有不敬之举,请陛下明鉴。” 这话赵一诺说的坦荡,李珏也知道他确实坦荡。对于赵一诺的软硬不吃他一直以来都很头疼,如今好不容易抓住了个把柄,他自然不能轻易放过。 “若朕执意将广陵赐婚与你呢?”李珏面上严肃,心里倒是很想看看赵一诺会如何作答。据说,前朝有个大臣的儿子为了避免被赐婚的厄运差点把腿都摔断了。 面对李珏的龙威,赵一诺沉默了片刻。 “若果真如此,微臣必定竭尽全力,护长公主一世,定不负陛下所托。”他严肃地说。李珏没想到他竟这么快就屈服于君威之下,这倒是十分罕见。 “何以解忧?唯有言若,”李珏感慨道,“其实我一直属意你。把广陵托付给你,我很放心。” 对于李珏的心思,赵一诺还是能猜出来几分的。自从那日在玉若别院见过他后,一诺便隐隐有种预感——一种被算计了的感觉。 赵一诺以前从未考虑过娶妻之事。似乎对他这种平日和风月无缘的人来说,妻子是高是矮是美是丑都无所谓。重要的是,那个人是他的妻子,这便足够了。 那边李珏兴致倒是很好,也许是因为从此以后再也不用看那些请辞文书了。“广陵性情不错,我觉着和你也挺合适的。见你同意了,我明日便让中书省拟制。” “陛下,不去问问广陵长公主吗?”赵一诺迟疑问道。 “广陵会同意的。”李珏不甚在意地说,却见那边有宫人来报—— “陛下,广陵长公主不见了!”宫人一下子跪在了地上。 “不见了?”李珏说,赵一诺能感受到他不断盘旋上升的君威与怒气,“怎么回事?” 殿内的温度陡然下降。 “景风门得一宫女报信,说长公主追着一个人跑了。景风门并无长公主出宫的记录,后来那宫女苦苦哀求,侍卫们才去通传承香殿。结果……结果长公主真的不见了!” “好,很好……长公主跑了都不知道!给朕把今天当值景风门和承香殿的侍卫都撤下去,每人庭杖四十!”李珏怒道,“今日金吾卫谁当值?” “禀陛下,是左金吾卫将军赵一言。”殿中监说。 “限他今日把广陵找回来。再派人通知京兆府。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朕找回来!”李珏冷冷命令道,“长公主不见了,怎么,承香殿的人都哑巴了吗?都不会报信吗?” “承香殿,承香殿的人说,说是长公主命令她们不许说出去,”宫人说,“淑妃已经去承香殿了。” “宫里的人也确实该好好管教了,”李珏说,“淑妃也算是功过相抵了。舒志,你再带着你的人,去和赵一言一起。” 一直守在旁边的年轻人行肃揖:“是。”随即领命而去。 “陛下,”赵一诺行揖道,“臣在进宫的路上曾碰到了吴王。他说看见有个和长公主相像的人追着宁王世子跑出去了。” “宁王世子?”李珏不难想到,他就是林嘉上书乞骸骨的由头,“确实该好好管教一下了。去和林祭酒说,朕下个月会亲自过问世子的功课。” “陛下,若无事,微臣便告退了。”赵一诺行揖道,得到允准后便退下了。 赵一诺退下后,李珏的怒火有增无减。他拿了个文书,发现又是千篇一律的论调——吏部尚书的请辞文书。 李珏怒极反笑:“教子无方?明长卿倒很有自知之明。那就让他停职回家好好反省,什么时候教子有方了,再来回朕!” 说罢摔笔拂袖而去。 宫里发生的种种事情,华裳一概不知。对于她来说,这一天精彩异常,却也莫名其妙,该出现的吴王李珺没露面,不该出现的人倒出现了不少——扮作布衣学子抢自己宫绦的宁王世子李秉德、以私相斗殴罪名将自己扣押的街使舒窈、把他们押到京兆府的一身银铠的冷面将军、医术高明的女医监卢晚翠,还有一个阴魂不散的赵一诺…… 虽然对于一向自持的赵大公子来说,阴魂不散这个词可能有些不大妥当。可华裳觉着自己说的很有道理。自从两人相识之后,每每在她最落魄最倒霉的时候,都能碰到赵一诺,譬如在河边的浅滩,譬如在府司西狱。而如果是在不落魄的时候碰到他,那以后肯定会发生什么突发事件,譬如在画舫和官道上遇到刺杀,譬如在刚来江宁一日就变成了长公主。 对于赵一诺,华裳一开始仅限于对美色的欣赏,而后变成了浅浅的欢喜和羞赧。时至今日,已然变成了愤怒和少许的畏惧。所以说他阴魂不散,华裳理直气壮。 芸香一边小心地扶着她,一边细细说着注意事项,比如不能跑跳、不能吃凉东西……想到今天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尴尬事情,她的脸不免又红起来了。 华裳在一旁硬着头皮听着。待暮鼓敲响,宫门落锁,主仆二人才慢慢走回承香殿。 承香殿的气氛不太妙。华裳粗枝大叶自然没有感觉到,可芸香在一回到太极宫就有所察觉。承香殿内外安静极了,一众宫人都跪在殿外,不敢出声,生怕惹到在里面的两位主子。 见华裳回来,众人总算松了一口气,从为自己担心变成了替这位小主子担心。 “广陵,你可算是回来了,”赵淑妃拉起她的一只手,“陛下和我都担心坏了——” “跪下!”李珏沉声道。 华裳不知所措。见李珏发怒,赵淑妃又冲她使眼色,她只好乖乖跪下。身旁的芸香也跟着忧心地跪下。 “陛下,长公主——”她欲开口求情,却不知如何开口。 “把这个贱婢拉出去,杖毙。”李珏冷声说。 侍卫上来架住芸香。华裳呆在原地,直到芸香那句“饶命啊!”她才回过神来。 “住手!”她喝道,一把抓住了芸香的手臂,“芸香无罪,陛下为何要置她于死地?” “无罪?”李珏冷笑,“不能及时规劝主子,这是无罪吗?拖下去!” 芸香的泪无声地落下。华裳想起她刚刚还对自己细细说着要爱惜自己的身子,不能碰凉东西;就在早上,她还捧来了自己的淡紫色襦裙。在这个偌大的皇宫里,只有芸香是真真正正关心自己的。 “谁敢!”华裳从发髻上拔下一只簪子,抵在自己的脖子上,“我们是一同出去的!要罚就一起罚!” 尽管众人皆知这位回京不久的长公主和一向规矩严整的后宫有些格格不入,可她这举动还是让人大吃一惊。李珏似乎也从未遇到过有人会以自己为筹码来保护一名下人。他深不可测的黑色眼睛看了华裳很久,像是吃惊,又像是探寻。良久,他才开口道:“都下去。” 侍卫放开了芸香,华裳迟疑了一下,也松开了手。众人皆退下,殿内只剩下了李珏和华裳两人。华裳依旧跪在地上。 “广陵,起来吧。”李珏叹道,递给她一只手。华裳愣了愣,最终还是没敢碰那只手,自己站了起来。 李珏看出了她的胆怯:“怎么,刚才拿簪子的气势怎么没有了?还怕朕吃了你不成?” “臣妹不敢。”华裳规规矩矩地答道。 “淑妃说,你今日约好了和吴王一起去看省试放榜?”李珏问。 “是,”华裳答,“但臣妹在景风门并未看到吴王。” “未看到?”李珏重复道,“那广陵看到了什么?” 见李珏不再生气,也没有要问罪的意思,华裳总算放松了些,话也变得多了起来。“臣妹看到了省试放榜,还看到了榜下捉婿。”她想了想又找补道。 “榜下捉婿?看了半天的时间?” 华裳摇头,又原原本本地将事情复述了一遍。在提起月事时,她也只是以“身体不太舒服”这样的托词含糊过去了。 “这么说来,是言若找到了你,”李珏若有所思,华裳觉着他误会了自己脸上的羞涩,“广陵觉着他怎么样?”一双黑眸紧盯着她,仔细留意着她脸上的表情。 年轻的、还带着稚气的脸上先是疑惑,再是一丝没被掩藏住的恼火和怨愤,最后归于平静。一切都被李珏尽收眼底。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这才听到华裳说: “广陵不知。”声音闷闷的,像是负气,又像是沮丧。 “如何不知?你和他相处也有一段时间了,”李珏和蔼地说,此刻他和平日里那个不言苟笑的帝王形象相去甚远,倒真像一位兄长,“广陵不喜欢他?” 华裳摇头,摇完头觉得不对,又要点头。 “言若虽然看上去清冷,但是个值得托付的人,”李珏语重心长,“我已想好了,在京城中,再也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等过几日便给你二人赐婚。” 赐婚……华裳愣住了。赐婚就意味他将是自己的夫婿,就意味着要和那人携手度过一生。一辈子…… “让我嫁给赵一诺?”华裳的声音比平日高了几分,“不,不要!” “你不愿?”李珏面色一沉。 “他非我良人,”华裳双膝跪地,目光恳切,“广陵所嫁之人,必为广陵心爱之人!” 刚刚兄妹和睦的假象终于被打破。李珏冷声问:“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知道。”面对的李珏的君威,华裳硬撑着说。 “你可还知道,你是我大唐广陵郡长公主?你可还知道,你的生母是贵妃张氏,你的兄长是大唐天子?”李珏步步紧逼,华裳低着头不敢言语,“朕看你什么都不知道!” 华裳屏气,不敢出声。 “如今朕与太后争权,你可知为什么?”李珏的声音彻如寒冰,但在冰层之下,却像是有炙热的岩浆蓄势待发,“她为自保,而朕……”他发出一声冷笑,那声笑使华裳打了个冷战。 进宫半月,华裳对李珏和太后的争权也略有耳闻。但大家都说,那是为了立后一事。太后属意自己的娘家侄女、靖国公长女徐清秋,陛下则属意自己原先的王妃、赵国公府长女赵一嫤。 “立后,不过是个幌子。真正的原因,朕与她,都心知肚明。当日她膝下无子,便设计去母留子。我们的母亲就是被她指使的人杀害的!这都是父亲临终前告知朕的。父亲能忍耐,朕,绝不会忍耐!” 电光石火的一刹,原本遁入黑暗的局势瞬间在华裳眼前被点亮。这让她觉得心惊。原来所谓的立后之争只是暴露争端的一个□□;原来所谓的孝敬太后、将前朝后宫搬离长乐宫是变相的疏远;就连那些太后下旨派出去的花鸟使、那被贬至临照殿的王宝林……可这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赵一诺是朕的心腹,也是朕的挚友。他曾为救朕身负重伤、散尽武功,就连他的左脚,也是从那时起落下的毛病,”李珏陷入了漫漫回忆,“后来这事又连害得他不能袭爵。” 赵国公赵阳,也就是因信阳关一役声名赫赫的唐国守将,本是军侯出身。京城的名门望族,都极重颜面。赵国公怕因自己的出身而被旁人看低,就更加的注重脸面。重颜面的赵国公有三子,他又怎会让一个没有半分武艺的儿子袭爵? “对言若来说,不能袭爵还不是最糟的。当时,他的生母贺氏与东阳郡主俱为平妻,行并嫡之序。可在言若重伤之后,贺氏最终被东阳郡主推下平妻之位,抑郁而终。后来言若又被郡主赶出了赵国公府。” 寥寥数语,当年的事经过六年岁月的洗涤已被他平淡说出,但华裳能想到当年是怎样一番强烈纠缠的爱恨情仇。 “赵国公中立,言若自始至终都是朕的人,而东阳郡主因为赵一言的世子之位倒向了太后。他如今身居要职,掌控着整个御史台。如此一来,我必要使些手段笼络他。广陵,你能明白我的苦心吗?” 华裳默然。她明白李珏所言。笼络赵一诺这样的权臣,赐婚不失为一种好办法。他的妻子,须有显赫的身份,能为他带来地位,却不能增加他的权利。其余的诸如才学、容貌、性情,统统都不在考虑范围。 天下待嫁女子何其多,可又有谁比陛下唯一的同母妹妹、大唐广陵郡长公主身份更加显赫、地位更加尊贵?在所有的亲贵仕女中,又有谁的身份比长公主这个身份更加华而不实?若按旧制,驸马不可入朝为官。如今制令已改,但驸马这个身份在仕途上依旧是没有帮助的,倒不如娶权臣的女儿得利更多。 “广陵明白,广陵都明白,”华裳面露悲戚,“可是陛下所说的笼络,就一定要广陵一辈子的幸福来成全吗?广陵究竟是陛下的妹妹,还是一件用来笼络、用来补偿的工具?” 补偿……华裳无意间说到了李珏的痛处。作为挚友,他因刺杀一事对赵一诺心怀愧疚;可作为帝王,在当今的权力之争中他又不得不处处笼络、处处提防。让他尚主,到底是愧疚多一些,还是笼络多一些,连李珏自己都无从知晓。 响亮的一声。李珏收手,华裳左侧的脸颊火辣辣的。她捂着脸跌坐在冰冷的青砖上,像只折了双翼的蝴蝶。 “这些话,还轮不到你来和朕说!”李珏怒道。 泪水模糊了双眼,又无声地滴在衣襟、滴在地上。 “广陵无意冒犯,请陛下恕罪。”她忍住悲伤,小心翼翼地说。 “朕再问你一遍,你嫁还是不嫁?”李珏声音平静,但那只是暴风雨之前的平静。 “不。”华裳轻声说。 “好,很好!”李珏怒极反笑,“看来,云家人是留不得了。”他表情阴冷狠毒。 华裳大惊失色。她能触到李珏的痛处,李珏同样也知道她的软肋。她再怎么闹腾,终究是李珏的妹妹、大唐的长公主,李珏并不能把她怎样;可云家区区商贾之家,在李珏眼中如同蝼蚁。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余和的云家,经商遍天下的云家。云家有慈爱的祖母孙氏,有对她关怀备至的父亲,有爱她的阿娘,有性情顽劣的二哥……对于华裳来说,那里有最亲近的亲人,有近十年的回忆,有她一段虽无疾而终却刻骨铭心的爱恋。那样的云家,应该永远都是她记忆中的模样。他怎么能这样做?他怎么敢这样做! “不!不可以!”华裳情绪激动,“若陛下敢伤害云家,我绝不独活于世!” 有那么一刹那,李珏觉得她之前的随遇而安、性情活泼都是假象,深埋在她骨子里的那份烈性与坚持才是她的真面目。他失神片刻,嘴上却说:“你要玉石俱焚,很好啊。到时告诉朕一声,朕挑个好日子送你们一同上路。” “陛下为何非要逼迫广陵嫁给一个自己不爱的人?陛下难道想看到广陵郁郁而终吗!”华裳说。 “郁郁而终?”李珏冷笑,“你若想死,朕不拦你,但必要云家给你陪葬!” 华裳瘫坐在地上。她终于明白,帝王之心竟可冷酷至此,着实让人心寒。 “云家一向清明,声誉极好,陛下怎可加上莫须有的罪名?这样做会被天下人耻笑!”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若执意如此,明日朕便下旨——” “不!不要这样!”华裳拼命地摇头,她闭上眼睛,终于做了决定,那个关乎她今后一生命运的决定。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她开口,声音嘶哑: “广陵答应,答应便是……” 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似乎泯灭了所有的希望。 答应按照李珏的意愿,答应嫁给赵一诺,答应做他们二人之间的纽带,答应代他去笼络人心…… 华裳没心没肺地活了十五年,第一次替自己觉得可悲。原先的她,无忧无虑无拘无束,看着话本里的故事便以为自己也能得到一样的幸福。如今看来,却是那么的荒诞可笑。 “如此,甚好,朕知道你定会答应,”李珏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兀自悲伤,“言若虽为跛足,但他的人品和才学都是一等一的好,日后必定不会亏待于你。至于恢复他嫡长子的身份,那不过是一道旨意的事。朕必不会亏待你们。” “好。”华裳苦涩地应道。 “赐婚的制书很快就会下来。朕会选一个好时机公之于众的。”李珏说。 “好。”华裳艰难地说。 “你若觉得心里不踏实,可以召言若来承香殿。不用顾忌太多。”李珏总算有了些安抚的意味。 召他来承香殿?不用顾忌太多?是啊,旨意一下,她早晚都要嫁给他的…… 也许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她不该那日一时兴起去清心湖的寻诗会,不该对赵一诺心存幻想有着一点的欢喜,不该跟着他来到江宁。她不该那么轻信于他,更不该那么肆意妄为。 可现在什么都晚了。本来她还可以在余和借着病弱继续等着与臣。与臣,与臣……华裳终还是想起了他,终还是忘不掉他,终还是骗不了自己。他的名字,已经刻在了她的心里,永生永世再不能和她分开。 华裳的心突然痛起来。没有撕心裂肺,没有惊天动地,只是钝缓的疼痛,一下一下地锤着她的心房。 只是一瞬,她就跌入了一个梦境。这次和以往都不同。这次她变成了一个旁观者,而不是亲历者。 令她觉得奇怪的是,这里并不是余和,就连人也不是她认识的。没有往常出现的与臣,也没有那个追赶与臣的年幼华裳。 场景像是在宫里,朱红的宫墙上落了些薄雪。一个美妇人抱着一个年幼的女孩,哄道:“琬儿乖,哥哥一会就回来了。” “玉哥哥,玉哥哥!”小女孩挥舞着小手,胡乱叫道。 接着又来了一名衣着华贵的妇人。两人说着话,华裳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那名贵妇人看向美妇的目光很奇怪,有点像以前华裳独自吃蜜糖糕时华昭脸上的神情,还有点像她最后一次看到阿娘时阿娘脸上的神情。华裳还未想出更多,那两人已经说完了话。 场景转眼到了夜间。一个黑影闪过,甩出几枚银针。妇人挡下了两枚。可一枚银针还是没入了小女孩的左手…… 场景又变得明亮起来。倒不是等到了天亮,而是黑夜里宫殿在熊熊燃烧。奄奄一息的妇人将小女孩递给了一名女子。她托付道:“如月,照顾好、我的孩子……” 小女孩手里攥着一枚莲花玉佩,似乎预感到了将要发生的事情,泪眼汪汪地看着妇人。 “快走!”妇人竭尽全力地喊道,浊血从嘴角一滴滴流下,慢慢带走了她脸上的血色,“再也,不要回来了……”妇人似是伤怀地低语。 女子眷恋地望着妇人,随即抱着小女孩身形奇快地跃出了宫墙。 她的孩子,她的孩子……如月是她的阿娘,那个妇人又是谁?谁又是她的孩子? 贵妃张氏……她是如月的姐姐,她的名字刻在华裳的玉佩上。那玉佩本不是她的,那是她的生母张氏留下的。 张氏,商氏。华裳的生母、南唐的贵妃——她的名字原是商如英。她曾是被长辈寄予厚望的族中长女,她曾在羲和山品评天下局势,曾仗剑天涯快意江湖,曾因精妙剑法与无双美貌闻名于世,曾对一名落魄皇子一见倾心,曾用毕生所学助他夺得皇位…… 说起来是位传奇女子,可她最终丧命于宫廷计谋,丧命在这炎炎烈火之中。她临终前把孩子托付给了自己的妹妹。她说,再也不要回来了。 许是看透了,许是心寒了,许是不愿再让自己的孩子在这里吃苦罢。 可商如英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的儿子在十余年后已然成为了精于权谋的帝王;而自己的女儿,终究逃脱不掉自己原本的命运,将变成这权谋的牺牲品。 华裳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悲恸,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有强烈的恨意。她和李珏一样,会因贵妃之死恨太后。但李珏未曾亲眼目睹商如英临死的景况,也未曾听到她那句“再也不要回来了”。华裳看到了,听到了,又记起来了。 她会因贵妃之死恨太后,也会因回江宁恨赵一诺,也会因赐婚或是逼婚恨李珏……可她终是恨不起他们二人来,她甚至能稍稍理解他们的所作所为。但理解归理解,真正落到自己身上的时候,又有几人能立刻接受? 说起来,不过都是命罢了。 华裳从前向来不信命运或是缘分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只觉着有这个功夫还不如琢磨怎么抢到鸿福楼每月初一新出的糕点来的实在。可现在,她倒是信了几分。 这样想来,她心中的悲伤少了些。既然都是命中注定,再苦苦追寻又有什么用处呢? 华昭曾说华裳没心没肺。如今一看,这话不假。能这么快就看开这些世事纷扰,唯有没心没肺的华裳能做出来。 可为什么,她的心依旧那么痛?为什么床榻上的女子依旧蹙眉,沉沉昏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