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曾爱过一个人,哪怕缘悭一面,哪怕与两族为敌? 经桓没爱过,但他见过一个那样的奇葩,一个他想他永远都无法理解的奇葩。 初见经纶是在一百岁,他的父亲带他去见的。 因为他很聪明,因此父亲希望这个儿子能够继承经氏的风格,成为一名学识渊博的伟大学者,因此父亲为这个最聪明的儿子找了最好的先生,也是他的长兄。 经纶是两族罪人,一言以蔽之,他将自己出身的羽族与人族的仇恨都给拉得高高的,很牛,须知那年头,整个大荒就是人族与羽族的两分天下。确切说,应该是曾经不久两分天下,如今的话,羽族已向人族臣服称臣。可经纶还活跃的时候正是两分天下的时候,由此可见他的本事。 见到经纶的时候经桓觉得很不可思异,好老,比大父还要老,这真是伯父而非伯祖父? 面对儿子的疑惑,父亲默然须臾,道:“哀莫大于心死。” 他不明白,父亲也没详加解释,将儿子留在了经纶的住处。 做为两族罪人,经纶自然不是生活在繁华都邑的,他在数百年前就被流放了,流放到了东溟的一个无名岛屿上,离羽族聚居的地方至少两万里的距离。让经桓很是纳闷,伯父你究竟干什么了? 虽然苍老,但在得知弟弟的来意后经纶还是打起了精神,他也不希望自己死后和那个人的一切都消失在历史长河里,这些,得有人来继承,只是这见鬼的岛屿,方圆几千里别说智慧物种了,便是根智慧物种的毛都找不到。他也因此才在哀莫大于心死的状态下坚持活到了如今,实在是,不甘心呐,不甘心自己和那个人的知识就此失传。 经桓对这些不是很清楚,因此他在无意中给了经纶致命一击。 经纶很博学,天文地理机关....种种,无一不通。 然,经桓更爱习武。 羽族不振,他想习武,想保护自己的族群,来日兵锋横扫人族,为自己的族群雪耻。对于经纶那些没用的东西一点兴趣都没有,来拜师也是被父亲给强压着来的。 好不容易逮着个徒弟,经纶怎么可能允许他一门心思去当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金鱼。 金鱼这个形容词让经桓疑惑,感觉不是什么好词。 事实也的确不是什么好词,据说金鱼只有几息的记忆,因此经纶一直用这个词来形容那些智商不够的智慧物种。值得一提的是,经纶此人,看谁都觉得是金鱼。 弄明白了金鱼的含义后经桓觉得,经纶活到现在还没被人给打死也真是不容易。 意见不和该怎么办? 各行其道? 不可能。 武力镇压? 呃,经纶很聪明,天文地理机关....诸多领域无所不精,但,经纶的武力不是很好,谈不上弱鸡,但也就比一只芦花鸡强点。 行吧,伯父与侄子俩就就此僵持了,侄子的武力虽然比伯父强,但年龄摆在那,强不出太多,而且侄子也不可能真将伯父按在地上揍一顿。 最后的结果是侄子想习武就习武吧,但每日必须抽出一半的时间跟伯父学东西。 经纶很聪明,不论侄子提出怎样刁难的问题他都能给出答案,还不是胡说八道,而是有理有据的答案。 比如,侄子故意提出为何黎明时的太阳又大又圆,而中午的太阳变小了,却热了很多。 这是在找茬,根本没人回答得了这种问题,经桓纯粹是看经纶那自视甚高,仿佛别人都是金鱼的态度不顺眼,因而提出这么个问题。 经纶,他答出来了,有理有据,让经桓无可辩驳,三观尽碎。 经纶说,回答你这个问题之前咱们得先讨论一个问题,那就是天是什么形状,地是什么形状。 经桓想也不想的回答,自然是天圆地方。 经桓的回答是无数万年来智慧物种对天与地的形状的标准认知,无人会说不对,除了经纶。 经纶说,从海边看远洋的船只归来,你是先看到船身还是先看到船帆? 来找经纶的时候途经海边看过船只出航归航的经桓同样不假思索的给出了答案,自然是船帆,这是常识。 经纶点头,的确,这是常识,那侄子你就没觉得这两个常识是矛盾的吗?若大地是方的,船从远方来,你看到的应该是船身才对,怎么会是从船帆一点一点的变成整只船的? 人们的很多认知与常识是自相矛盾的,但很少有人会发现,因为没人会去注意这些矛盾,更不会去思考为何会出现这种矛盾。经纶是少数注意到了这些矛盾之处的人,而注意到和去思考是两回事,会去思考为何会出现这种矛盾的人万中无一。经纶是特例,他会注意到矛盾,却不会去思考为何矛盾,既然自身的认知与事实想矛盾的,那么肯定是自身的认知有错误,因为事实已经在那里了,不需要去思考为何会出现这种矛盾,有那功夫不如研究一下事实的原理。 比如,船只从远方归来,为什么会船帆先出现? 经桓愣愣的问:为何? “因为我们脚下的大地是圆的呀。”经纶用理所当然且仿佛看白痴的目光看着侄子。 经桓:“....”拳头好痒。 弄明白了大地是个球这一事实,便可以进入下一个问题。 脚下的大地是个球,天上挂着的明月与太阳是否也是球? 双月虽有阴晴圆缺,但它的变化规律总结一下就是两张饼缺了多少,缺了左边还是右边。 而球这东西,从远方看去,肉眼能够看到的形状就是一张饼。 双月如此,而太阳,除了日食的时候它什么时候不圆了? 经纶活的很长,长到他见过日食也见过月食,还不止一次,更是与另一个人计算出了日食与月食的规律,虽然那个人已经死了,但他活到了如今,验证了彼此的计算准确性。 虽然计算出了规律,但彼时的经纶与那个人都不明白为什么会出现日食与月食,因此在意识到大地是个球,太阳与双月也是个球后,两个人将这些给联系到了一起。 经纶早先时候住着的地方有不少观赏性植物,其中便有果树,因着是观赏性植物,因此果子成熟后不会有人专门去采,虽候鸟吃,但候鸟显然不可能吃光一整株树上的果子,因此果子完全成熟后会自己落入泥土之中成为肥料。 经纶某次研究累了,眺望窗外让脑子休息时看到了完全成熟的果子落入泥土里,忽然就产生了一个疑问:果子成熟后为什么是往下掉而不是往上飞? 就此疑问,他和那个人研究了数十年,对于其原理始终不得其解,却计算出了这种力量,然后提出了一个没有证据证明是准确、也没证据能证明是错误的猜想:有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无形力量吸引着地面之上的所有东西,使其下坠。 那么这种力量是脚下的这颗球独有的,还是所有的球都有的? 两个人的想法是,所有的球都有。 至少太阳与双月肯定都有。 经桓听得脑子疼,忽然觉得,经纶看所有人都是金鱼不一定是自视甚高,更可能是根本没活在一个世界。 “所以你究竟想说什么?”经桓痛苦的问。 经纶想表达什么,他不想表达什么,他就是在回答侄子提出的问题,并且以事实或理论依据来证明自己不是胡说八道,而是有理有据的回答。 脚下的大地拉扯着太阳与双月,但太阳与双月的力量也在拉扯着脚下的大地,只是,大地比太阳与双月个头大得太多,所以也更有力,因此将太阳与双月拽到了自己的周围,却因为太阳与双月本身的力量与大地的力量形成了一个平衡而无法彻底将其拽进怀里,只能不甘的看着它们在围绕着自己转动。 经纶最终的总结是,虽然大地是圆的,但它并不是一个完美的圆,太阳也不是,因此不同方向的拉扯力是不同的,拉扯力的不同使得彼此的距离每时每刻都在变化。 你看太阳很大是因为它彼时离得正好近一些。 正午的太阳很热,明明看上去都小了许多,却热得很多是因为早上的时候有云气,热量挡住了许多,所以感觉不热,而中午的时候,除非雨雪天,否则万里无云,能不热吗? 经桓揉了揉额角,能够观察这些常识,还去研究为什么,不得不说,伯父真真是万年难得一见的奇葩。 看着经桓头疼且三观尽碎的不可思异小模样,经纶的眸底划过一抹落寞之色。 若愚,我想你了。 经纶酿酒的本事一绝,但他不喜欢饮酒,因为酒会对脑子造成伤害。 经桓觉得胡扯,这世上饮酒的人那么多,为何都没事? 经纶说,不是都没事,没事是因为饮得还不够多。 若是一次性饮大量的烈酒,肯定会死。 经桓无语。“谁会一次饮足以致死的烈酒?” 经纶也无语。“重点难道不是饮酒过量会死人吗?” 经桓心说,是会死人,但少量的饮用应该是无妨的。 经纶瞧着侄子。“毒/药需一定的量才能死人,但每日只下一点不致死的量,十年八年之后,人会死吗?” 肯定会死。 经桓懂了。“饮酒伤的是脑子?” “饮酒之后会出现种种表现都是大脑受到影响的结果。”经纶道。 经桓语塞,好有道理,但怎么有种歪理的感觉? 说着饮酒伤脑的人,实际上每年都会有一日饮酒,且饮用的量很大,大到连一头大象都能放倒。经桓觉得很不可思异,但还是将喝多了神志不清的经纶拖回了屋里,这里是海岛不是陆地,吹一宿的海风够要了这家伙半条命。 “若愚....” “你说什么?”经桓茫然的低头,醉鬼刚才在说什么? 再听,听清了,是个名字。 若愚,这种名字很难从音节上听出是难是女,尤其是醉鬼口齿还不是很清楚,具体哪两个字都不确定。 会是什么人呢? 海岛的日子太枯燥无聊了,任何一点事都能引起经桓无限的好奇心。 经纶嘴太严了,活似千年的老蚌,死活撬不开。 经桓直到第二年的时候才从再次喝醉的经纶口中得到新的信息。 吾爱。 就这两个字。 行吧,字虽少,信息量却大。 经纶是男的,这世上虽有喜欢同性的,但经纶,没听说过,应该不是。 经纶有心爱的女子,而看他这表现,估计已经死了。 经桓大为惊奇,就经纶这看谁都是金鱼的德行他居然能爱上什么人,还爱得如此之深,太阳莫不是从西边出来的? 经桓无法去判断太阳是否转了向,经纶嘴太严实。 再后来,经纶嘴严实已经不重要了。 一千多岁是个什么概念? 若是人族,肯定无法想像,哪怕是少数修为高深能够延年益寿的人族也不过活个两三百岁,一千多岁,已知的历史里除了炎帝就没哪个纯粹的人族是活到千年的。 于羽族而言,一千多岁正是一个羽族人风华正茂之时,身体状态正处于一生中最鼎盛的时期。自然,不包括经纶。 羽族不显老,除非是死期将至,否则是不会出现容颜苍槁的情况的,经纶也不知是怎么作的,不管是生理还是心理的苍槁比起四五千岁的老人有过而无不及。 也因着他顶着一副苍槁的模样已有数百年之久,所有人也就都习惯了,并未想到他会死,真要死,在出现衰老之态的时候就该死了,不可能还一活就是五百多载。 经纶是在经桓一百岁的时候离世的,临终时摸着经纶的脑袋。“你是金鱼,太笨了,教了你这么久,连十之二三都不能掌握。” 经桓囧然以对,不是每个人都有伯父你的智商的。 “不过,有,总比没有好。”经纶道。“日后若是遇到觉得合适的人便将这些知识传下去吧,莫让我与她一生的心血失传。” 他哽咽着应下。 羽族尚天葬,认为受自然的养育,死后自然也要回报自然,因此羽族的身后事不修陵墓,不立坟茔,因而死后什么都不带,赤条条的葬于土地之下,其上栽种一株树木,以尸体做为树木的养料,算是回报自然,而魂灵则会成为山间的风,不受任何束缚。 发展到今日,自然有了些许改变,从赤条条而葬变成了可以穿一件素衣再葬。 经纶明确的留下了遗言,尸骨火化,骨灰送至玉宫葬与若愚树下。 玉宫乃人族的宗教圣地,也是人族的核心之一。 这遗言....经桓觉得有些强人所难了。 事实证明,遗言还真没难度,唯一的难度就是路途太长,需得穿过大片的人族地盘,他一个非人族虽因着羽族贵族的身份没吃太多苦头,但只是生理上的,心理上的,那些倨傲人族的眼神,真是让人想要杀人呐。 他是智慧物种,不是鸟雀。 然而在人族贵族的眼里,他就是鸟雀,是生的好看点的牲畜,但牲畜就是牲畜,不可与人相提并论。 唯有人族才是至高无上的智慧物种,是万物之灵长,是天地间最尊贵的物种。 经桓抱着骨灰坛忍受了沿途所有的轻蔑与羞辱,心中暗暗发誓终有一日会踏碎这万里锦绣山河,让这些骄傲自大的人族也尝尝被当做奴隶当做牲畜的滋味。 巍峨玉宫,他见到了人族的巫女,真是出人意料。 巫女并无一路所见的人族的骄傲自大,但她竟会接见一个异族,稀奇。 人族可是在律令中明确规定了人族是高等种族,属族皆为二等种族,地位形同奴隶。 王会接见一个卑微的奴隶吗? 自是不会的。 但巫女接见了一个异族。 听了他的来意后收下骨灰葬在了山谷间的一株乔木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