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忍冬姑姑。”这声音舒无虞太过熟悉,她退了半步,犹疑着回头,嘴角抽动,最后化成有些尴尬的微笑。 忍冬打量着她,带着和上次不同的眼神,目光扫过时的复杂情绪,让舒无虞忍不住侧身躲藏。 “侯府的小夫人有请,请您……公主到万芳亭一叙。”小夫人找她?舒无虞一头雾水,杨家新孙媳妇进门她都没召入宫见过,怎么这会儿还找起这“四公主”来。 盛会散去,老夫人留宿宫中照顾昏迷不醒的太后,小夫人还在这儿原也不奇怪。 她背对着舒无虞站在亭子里,看着远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杨夫人。” 将她带来后,忍冬便退下了,甚至没有通报。这让舒无虞觉得有些奇怪,但相比这个,忍冬离开时热烈的眼神让舒无虞更加在意。 “四公主来了。”杨小夫人转身时的热忱出乎意料,她咬着唇笑眼弯弯地看着舒无虞,让她感觉自己是一道可口的美食。 “是叫……无虞吧?”太过亲近的热络让舒无虞瞬间紧绷住身子,“交浅言深”她的脑海里冒出这样一个词语。 不动声色地躲开对方的手,舒无虞刻意地行了个生疏的礼,“不知夫人找我是为何事?” “叫夫人也太过生疏了,我闺名‘卿婧’,你也可以同侯爷府的姊妹们一样叫我婧儿姐姐。”卿婧却扯过舒无虞的手,不减亲昵。 该不会是……身份被戳穿了吧?舒无虞心中漏跳了一拍,仔细想想自己似乎并无破绽,才试探着追问:“夫人可是……有什么吩咐?” 卿婧笑得十分狡黠,却不开口回答,她伸手抚摸上舒无虞头顶的发簪,仿佛在欣赏着稀世的宝石。 是喜欢这个?舒无虞想也没想,伸手拔了下来。 “欸?”没料到她的举动,卿婧愣住,“这是……” “夫人是喜欢这套首饰吗?这是……”舒无虞递到她跟前,刚想为喻卿衔推介一二,却忽然哽住,她猛然发现自己除了他的名字,竟然完全不知道其他,他家商号和如何联系一概不知。 “是什么?”看她愣住,卿婧倒来了兴致,她凑过来想听得更清楚一些。 “是……是……”舒无虞“是”了好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索性将东西往她手里一放,“是我一位朋友在宫外买的,若夫人喜欢我便送与夫人了,夫人拿着这个,一定能找到出处。” 忠义侯府的小世子成亲,康慈太后珠翠绫罗赏了几车,一根簪子她若喜欢,送了又何妨? 不知是不是错觉,舒无虞觉得她说完这话,卿婧的神色较方才黯淡了不少,也没了刚才的灵动。 她摆摆手,将簪子重新放回舒无虞的手中。 “我知道这个是出自谁的手。”她抬眼看了舒无虞一眼,“我方才介绍忘了说,我母家……姓喻。” 出嫁从夫,便是姓喻我也不能唤你为喻姐姐…… “夫人和喻卿衔是什么关系?”喻卿婧、喻卿衔……舒无虞豁然开朗,难怪她会认出这支簪子的来历。 喻卿婧见她反应过来,也不再卖关子,“衔儿是我那不成器的弟弟,无虞你该是……认识吧?” “原来夫人是看出了首饰的来处。”人家弟弟卖的东西,自己方才献宝似的要送,认识到这一点的舒无虞瞬时有些窘迫。 她收回了发簪,插回头上,“刚才让夫人见笑了。” “你既是衔儿的朋友,就无需与我客气。”喻卿婧理了理鬓角,语气有些失望:“哎……我还当这混小子开了窍……” “罢了罢了。”她叹了口气,“无虞,我那弟弟自幼顽劣浪荡,不懂规矩。若是今后得罪了你,你便来找我,我给你收拾他。” “噗。”舒无虞被她逗笑,喻卿衔的性子她是有了准备,还不及眼前这位小夫人给她带来的惊吓。 杨家原来家风古板,最重规矩,但眼前这分明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她的又与喻卿衔的纵情任性不同,倒像是有几分……几分侠气。 听喻卿衔说,喻家祖上还是商贾出身,也不怎么养出这么一双儿女。 “好,小夫人这话我记着了。”忽然像是生出哄孩子的心情,舒无虞笑着应承,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 哪知喻卿婧当了真,当即从手上褪下了一个掐丝青莲镯就套在舒无虞手上,“来,收下。这是我给你的见面礼!我也该去万寿宫伺候太后娘娘了,一会儿我叫人送你回去。” 这怎么使得,哪有收小辈的见面礼的道理。舒无虞此刻不干了,空扯了两下,也不知这镯子有什么机关,就是褪不下来。 “不必了,不必了。”她越发用力,手腕都扯得通红也没能如愿。 喻卿婧却会错了意,以为她不要人送,也没有纠缠,利落地点了点头,“好,那你回去路上小心。” 话音还没落,转身就跑,着急忙慌的样子看得舒无虞忍不住喊了一句:“小夫人。” “嗯?可还有事?”喻卿婧没收稳脚步,转身就要回来,见舒无虞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有些按捺不住,“无虞,你有话尽管直说,我还赶着回万寿宫呢。” “我听闻……忠义侯府的男人都是急脾气,却要女人稳重。小夫人慢慢回去,若老夫人问起,你也有你的缘故。”话说到这儿,舒无虞觉得自己太过冲动,这样的话由“四公主”说总是有些奇怪的。 她想了想,立刻添了一句:“毕竟天色晚了,还是要小心。” 舒无虞不知道这话喻卿婧有没有听明白。 她是杨家出来的人,对于自家府里的家风了若指掌。 忠义侯府世代高门,为韬光养晦,恐怕是到了喻家这儿才头一遭降了家世。喻卿婧的这样的性子,虽然讨人喜欢,可跟着弟妹出门在外应酬难免会被说冒失。 还不如表现得更有主见、处变不惊。 喻卿婧愣了一下,也不知是否听出弦外之音,豪迈地挥了挥手,转身走开。 若是以往,如此有失身份的样子给她见到,恐怕非要唠叨上几句不可。 舒无虞猛然惊醒,发现自己好像也在悄悄地改变。 除了红梅映雪,这次皇后布置的宴席并不合她的口味,舒无虞也开始意识到或许之前这么多年,大家迎合她也迎合得非常辛苦。 胡思乱想着,舒无虞也慢慢走回了云阳宫,这个时辰如蛛该是去休息了。她盘算着。 “四公主回来了。”所以当她见到站在门口迎接的如蛛时,便觉得有些奇怪了。 “你这是在等我?”她的云阳宫几时有这样好的规矩了?竟然有宫人等门。 如蛛接下来的话更是让她十分意外。 “嗯……四公主,今日百花盛会的膳食应该不合口味吧。我……”如蛛用眼神瞟向一个方向,竟然改口道:“奴婢给您准备了一点儿宵夜,填填肚子。” 如蛛的反常让舒无虞觉得有些蹊跷,她问:“你这是怎么了?酸溜溜的我怪不习惯的。是不是病了?要不要请太医去?” 如蛛瞪了她一眼,深吸一口气,咬牙笑着说:“公主且稍等,我将面条给您端来。” 摸了摸确实不怎么饱的肚子,舒无虞望着反常的如蛛,开始合计她……应该不至于要毒死自己吧? 如蛛面无表情地将面条给她端上来,一点儿也不像殷勤地给她做宵夜的样子。放下碗,转身就走,一句话也没有说。 舒无虞吃了一口面条,那丝丝甜味从里头渗出来,让她倍感熟悉。 “咦,如蛛,你倒是转了性子。今天的方子是哪里寻来的?我怎么吃着这样习惯。”习惯得像……忍冬的手艺。 舒无虞被自己的这个猜测吓到,停了筷子。 “娘娘喜欢就好……”苍老的声音从门帘里传出,忍冬颤抖着从小厨房出来,“啪嗒”一声跪在了舒无虞的面前,声泪俱下:“娘娘受苦了……老奴来迟了……” 舒无虞也没想到竟然真的是忍冬的手艺,片刻愣神,她将筷子一扔,赶忙跑去一把拉起忍冬,人已暮年的忍冬,手是如此苍老,和她的白皙细嫩形成鲜明对比。 只是看着两双手的对比,她的眼泪就倏地流了出来,不受控制。 “忍冬……你……你是如何认出我来……”舒无虞没有想到换了个身体,却还有被认出来的一天,她想恐怕自己的儿子,当今的明齐帝也不会起疑。 “老奴伺候了娘娘四十年,打十岁起就和娘娘在一起,怎么能认不出来呢。”忍冬老泪纵横,她用手背抹了抹眼泪,端详着眼前模样陌生,正值豆蔻的主子。 “四公主长得端正,像陛下。不过没有娘娘年轻时好看。”她评价道。 舒无虞也擦了擦眼角,笑道:“没个正经的,就会编排我……哀家。这俱身子正值盛年,哀家哪能比啊。” 许久不用“哀家”,舒无虞也有些不习惯了,她怕忍冬伤心,硬生生地改了过来。 “对了,怎么是你在厨房?如蛛呢?我说那丫头怎么今天这样奇怪。”想冲淡伤感的气氛,舒无虞左右看着,询问忍冬。 忍冬笑道:“我今日忐忑,害怕真的是娘娘不好让人知道,便吩咐她们都下去了。” “他们倒听你的话。”舒无虞打趣道,“平日里我支使时还总是推三阻四的。” “我身后可是娘娘您呐,谁敢不听。”提起自家主子,忍冬眼里满是骄傲。“娘娘您方才是说,这云阳宫的下人不得力?那老奴这就去安排,吩咐他们给您换了去。” 说完就要起身,回去吩咐。 “站住。”舒无虞喊住她,“你这是要叫谁来?” 一个死了修容的偏僻宫殿,只怕担不起忍冬的“安排”。 “老奴是自然要来的。”忍冬说得坦然,“还有宫里伶俐的那几个,佛桑、络石、木槿……” 一听这名字,舒无虞哑然失笑,“你莫不是要把哀家的万寿宫都搬来,可别吓着宫里的人。” “那……就老奴过来?云阳宫的人,老奴好好□□,保准儿和咱万寿宫一样伶俐听话。” 最不能来的便是你了……舒无虞内心好笑,忍冬可是万寿宫的掌事,任谁也会觉得蹊跷。 “不必了,哀家只是暂时在这儿,你还指望哀家当一辈子的四公主?” 忍冬用布满皱纹的手掌摩挲着舒无虞光洁的脸颊,语气有些颤抖地说道:“为什么不行。” “娘娘,上天待您多好啊,重活一世,又能年轻一回。别怪老奴多嘴,这样的福气,旁人可求不来。” “胡说。”舒无虞知道忍冬是真心待她好,“哀家还是想回去,这毕竟不是自己个儿的身子。人呐,生老病死就该走个遍,你说哀家这样,不是成了妖怪了?” “妖怪就妖怪。”忍冬对此倒很看得开,“只要娘娘好,老奴才不管神仙妖怪,您都是我主子。” “不过……娘娘若想回去,老奴便会帮您。您有啥需要只管吩咐!” 这就是忍冬,她的陪嫁丫头。舒无虞觉得自己眼眶有些发烫,无论她是四公主还是康慈太后,只要是她便愿意和她在一起。 “恐怕还真有需要你的地方。”舒无虞不愿买通下人混去皇林寺,可她和忍冬是什么关系,和谁生分都不至于与她生分。“不过……我更想知道,你是如何认出我来的?” 和忍冬相认,这仿佛是一颗定心丸,舒无虞忽然开阔起来,这么久积压在自己心里的许多石头,悉数落地,她竟然有心思问起无关紧要的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