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婢伏在地上,淑妃面色森冷,启唇问道:“你再说一遍。” 小宫人头垂的更低,额发紧贴地面,强撑着不打抖:“陛下今早的旨意,长春宫那位……晋为贵嫔。” 淑妃眉目不动,抿唇冷笑,可伺候久了的宫人都知道,这便是主子盛怒之态。 她咽下心口郁气:“去打听,好端端的,怎么会想起来晋她的位份。” 不消片刻,宫人来回:“回娘娘,原是陛下在仁寿宫提起长春宫那位,太后娘娘赞她抚育二公主有功,皇后娘娘也说既然公主养在她名下,提一提她的位份,往后公主出嫁,面上也好看些……” 淑妃一把将手中玉盏砸个粉碎:“好,好一个珍贵嫔,原是搭上皇后的船了。” 气极之下连连冷笑:“呵,我当她多有骨气,这些年来白月光似的叫皇上捧在心里百般怜惜。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一条对着皇后摇尾乞怜的家犬罢了。” 心腹宫人如星早已跪在她裙边,此时抬头劝道:“娘娘息怒。姚氏卑贱之人,原先对着皇上,如今对着皇后,与她而言不过是换了个主子伺候邀宠罢了。不值当娘娘如此动怒。” “起来回话吧。”淑妃收敛怒意,出口讽刺道:“皇后当真贤良,竟也不计前嫌提携起那贱人,怕是忘了曾几何时,皇上如何冷落过她。” 如星进言:“娘娘,皇后再如何提携与她,珍贵嫔也就止步于此了。即便她老蚌怀珠生出个皇子来,皇上也变不出个妃位来给她,更不必说她是个不能生养的。依奴婢看,珍贵嫔不足为虑,娘娘现在该关心的并不是她。” 说着叫小宫人换了新茶来,奉给主子。淑妃接过茶盏,浅饮一口,这一番话将她怒意去了大半,转眸望着如星:“依你所言,何人才是我该关注的。” 如星立在她身侧,恭敬道:“最紧要的人,自然是裴郡主。” 淑妃闻言点头:“我说呢,那日生辰宴上裴旻怎么会抬举二公主,还替姚家那小姑娘出了头。现在一想,恐怕也是皇后的意思。” 如星应和:“娘娘说的是。这也是奴婢担心的,如今皇后既然偏帮于珍贵嫔,裴郡主又与皇后同心……” “无妨。”淑妃摇头道:“姚氏不过是求皇后庇佑,还没那个份量叫皇后为了她与我打破多年相安无事的局面。姚氏和裴旻,孰轻孰重,我还是分得清的。犯不着为一块瓦砾,舍弃了玉璧。” 如星犹豫道:“话是如此。可那日裴郡主与四姑娘起了争执,只怕她对娘娘和孟家的态度可见端倪。” “争执?小姑娘家争强好胜的玩闹罢了,谈不上争执。更何况是阿慧挑衅在先,技不如人。如何就能说是裴旻对本宫有什么不满了?” 淑妃眼波流转,目光落到如星脸上,幽幽问道:“怎么本宫听着,你话里话外倒是不喜裴旻。本宫竟不知,宥儿的媳妇何时由你来挑拣了?” 如星膝盖一软跪了下去:“奴婢万万不敢,还请娘娘赐罪。” 淑妃浅笑一声,俯首冷言:“如星,你是孟家养大的奴婢,教好了规矩送到我身边来。真要算起来,你伴我也很有些年头了。你可得分清,如今你的主子究竟是谁?” 如星顿时冷汗涔涔,连连磕头请罪:“奴婢不敢忘,孟家是待奴婢有再造之恩,可在奴婢心中,只有娘娘一人才是奴婢的主子,此生只可为娘娘尽忠。今日失言,冒犯了主子,但奴婢绝无二心,还请娘娘明鉴。” 淑妃坐回身子:“抬头回话。” “是。”如星抬起脸来,目光恳切:“娘娘,奴婢本想着四姑娘是孟家嫡女,与殿下又是青梅竹马,到底是知根知底。裴郡主虽人品出众,但将来花落谁家犹未可知。” 如星极力佐证清白:“四姑娘向来聪慧敏捷,甚少有不规矩的时候,奴婢原以为,两人既然在生辰宴上针锋相对,怕是郡主有意刁难,这才多言几句。” 说着滚下眼泪来:“娘娘,此事是奴婢思虑不妥,可奴婢只是一心为娘娘着想,绝无半分邪念啊。” 见淑妃神色似有松动,赶紧深深磕头请罪:“奴得娘娘宠爱信任,却一时忘了身份,犯了僭越之罪。身为下人,不该左右主子所想。只要娘娘中意,殿下喜欢,裴郡主就是殿下的佳配,怎容奴婢置喙。如今犯了大错,冒犯主子,奴婢认罪,但请娘娘责罚。” 淑妃看她神情,这才面色缓和,出言安抚:“好了,本宫知道你也是关心则乱。宥儿是你看着长大的,你自然免不了操心。那日生辰宴上,众人一言一行自有人报与本宫,确实事由阿慧而起。你知之不详,一时想左了也是有的。更何况,你向来冰雪聪明,又伴我多年,想来是不会犯这个糊涂。” 说着颔首:“起来吧,今日也是我心绪不佳,对你多心了。你可不要放在心上。” 如星这才起身,连道不敢,姿态更是毕恭毕敬。 淑妃叹了口气:“其实你所虑也有道理。四丫头是我看着长大的,姐妹里头,只她和阿文是嫡出,年岁上她更合适些。父亲的意思我知道,想着把孙女嫁给宥儿,亲上加亲。我原本也是乐意的,才一直把阿慧当作女儿看待。可宥儿毕竟是我的亲儿子,我不能不为他打算。” 如星应到:“是,娘娘待殿下慈母之心,奴婢看在眼里。不说裴郡主如何,单看五殿下每每提及郡主神采飞扬的模样,就是孟四姑娘比不了的。娘娘想将裴郡主配给五殿下,不全是为了他的前途着想,更是为了能叫他称心如意。” 淑妃赞许地看她一眼:“不枉你跟我多年,还是你懂我的心意。” 接着又道:“阿慧人如其名,自小聪慧敏捷,这也是我原先满意她的原因。可现在看来,只怕她是太早慧了。今日你所言也提醒了我,还需安抚好家中,也得让家里好生教养阿慧。不管将来是给宥儿当正妃,还是给世家当宗妇,都要引教得当,免得她聪明反被聪明误。” 如星点头称是:“还是娘娘疼惜孟四姑娘,为她如此思虑周全,也是她的福气。” 淑妃笑了:“她是我的侄女,我自当费心。只盼她能把聪明用在正途上,明白我的苦心。”说完又是一声叹息,“话说回来,如今姚氏得意,到底叫我意难平。” 如星轻声道:“娘娘,奴婢倒有一计,不知能否为娘娘解忧。” 淑妃来了兴致:“哦?你向来是个妥帖人,既然开口,想来不会叫我失望。” 如星答道:“孟三公子如今也到了年纪相看,姚家家世虽说差了些,可姚思华好歹也是嫡出,又生的貌美婀娜。若是娘娘开口请陛下为二人赐婚……” 淑妃抬眼看她,如星恭敬道来:“一来能让皇上知道孟家与姚家有意结为秦晋之好,珍贵嫔日后若进谗言,皇上也不会轻易信她。二来,又能让孟家看到娘娘是为孟四姑娘撑腰的,姚思华嫁进孟家,还不是要看嫡出小姑子的脸色?三来,孟三公子和江姨娘,必定满意这桩婚事,只怕对娘娘感激不尽呢。” 淑妃听到后来,望着如星倏的一笑,拿手点了她,越笑越是酣畅,抚掌道:“如星啊如星,你可真是个妙人。” 她说的孟三公子正是孟令宜,二房江姨娘所出的庶子。有二夫人压着,这个三公子自然是个出不了头成不了气候的,说他纨绔那都是往好了夸的。 可姚思华是姚家嫡女,又得珍贵嫔看重,凭她的美貌,只怕姚家还能借着她的婚事更上一层。若是把她配给孟三……那真说的上是,一举多得了。 -------------------------------------------- 朝晗殿中,裴旻虽不知淑妃正议论着自己,但也从璎珞的三言两语中勾勒出了昨日宴上的一段桃色八卦。 她后知后觉,可璎珞却是个眼观四年耳听八方的,五皇子含情脉脉的眼神早被旁人瞧在眼中。 裴旻歪在塌上,嘴里含着荷花糖,含糊不清道:“这么说来,这倒是段三角恋了,她爱他,他爱我?”啧啧,这些少男少女,情窦初开可真早,五皇子才十三岁……这半大小子,竟然看上自己了? 怪不得他每次都涨个大红脸。裴旻一时觉得好笑,又想到孟慧宜,心道我就说她怎么盯着我直勾勾的,原是把我当情敌了。话说回来,她为难姚思华,只怕也是因她美貌出众?哎哟,可真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啊。 琳琅却红了脸:“主子又没正形了,这情啊爱啊的,怎么好挂在嘴边。” 裴旻哼一声,以掌托腮:“怎么,你主子我难得迷倒了一位少年郎,还不许我自己美一美了?” 璎珞却叹了口气:“主子可真是,还有心思玩笑呢?” 自打昨日听说自己主仆二人窥得太子湖边秘辛一事已被发现,她就吓白了脸。主子昨夜又一人沉思许久才入眠,更是叫她惴惴不安。可此事他人不知,裴旻还再三叮嘱了不许说出去,连琳琅也被瞒着。 今天倒好,主子一早起来就跟没事人似的,反叫她好一顿操心。 裴旻拍她一下:“好了,你只管把心放进肚子里。你想想,太子是我什么人?皇后是我什么人?皇上和太后又是我什么人?皇家和温家本就是一家,说到底,太子跟我可是一边的。他可不能拿我们怎么样。” 璎珞还欲说话,就看见小瑞子缩头缩脑的在门边上,柳眉一竖:“鬼鬼祟祟的做什么呢!” 小瑞子这才苦着脸走近了,一脸的欲言又止:“给主子问安。” 裴旻应了一声叫他起身:“这是怎么了,谁给你气受了不成。”想着坐直了身子,“可是你那个干哥哥?” 下人都知道王胜不待见小瑞子,可昨日裴旻竟夸他兄弟两个规矩好,还赏赐于他。 谁不知道裴旻是个散财神仙,出手向来大方的很。艳羡之余,闲话之间的风向也与原来不同,有说小瑞子仁义的,王胜那么压着他,他也不在主子跟前吐露半句不是,否则依裴郡主的性子,孟家姑娘的面子都不曾给,还能给一个太监好脸色? 也有笑小瑞子傻的,奴才里头,可不讲究以德报怨,若是靠这个活着,只怕骨头都叫人嚼了。 更多的人觉着小瑞子在郡主面前得脸,这不连带着干哥哥都沾了光了?一时之间都变了风向,加劲巴结着他,人前人后瑞哥哥长瑞哥哥短,叫的小瑞子差点找不着北。 东宫偏房里王胜使劲啐了一口:“我呸!我什么时候用沾他的光了?一班子见风使舵的碎嘴。” 王鹤礼听见这事却只是抬了抬眉,这小儿子是走了运了,碰上了个明白主子。 小瑞子听裴旻这么一问,倒有些不好意思:“谢主子想着。不曾有谁为难奴才,若真为这么点事,不至于还扰到主子跟前。” 裴旻懒懒倚在璎珞身旁:“那又是什么事?” 见小瑞子还支支吾吾的,璎珞横他一眼:“有话还不快说,这么扭扭捏捏的给谁看呢?” 小瑞子委屈巴巴:“不是奴才墨迹,实在是不敢说,有辱主子的清誉。” 琳琅过去一巴掌拍在他肩上:“你都知道兹事体大了,还卖什么关子!” 拍的小瑞子脑袋一缩。裴旻啧了一声,对琳琅道:“轻点下手,回头吓着他。” 小瑞子赶紧摆手:“不疼不疼,姐姐下手轻着呢。” 见琳琅又瞪他,赶紧吐了话匣子,“奴才听外头说,主子昨日见着太子殿下送去观赏的花好,使着性子跟殿下讨来着。说是……说是跟阮大姑娘争风头呢。” 裴旻听的放下了手里那块晶莹剔透的花蜜糖,一脸稀奇盯着他问:“还说什么了?” 见主子不似动怒,小瑞子这才大着胆子:“还说……殿下竟也依着主子胡闹,不但请了主子去东宫里头,赠的还都是殿下向来精心养着的几株,只怕日后主子是要给太子做侧妃的。” 越说声音越低:“现在都传,主子本就得上头看重,太子殿下又这般纵容,若是将来和阮大姑娘对上,也不知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 裴旻听了不怒反笑,指着自己鼻子反问:“我?给太子做侧妃?我还尚未及芨,就没人说太子殿下是老牛吃嫩草呢?” 话音刚落,璎珞就一把捂了她的嘴:“主子说的什么胡话。”又觉得自己也不规矩,收回手道,“传出去可不像样子。” 转身训斥小瑞子道:“什么人竟敢编排这样大不敬的话,活腻味了不成?你也就由着外头混说?” 小瑞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借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在奴才面前嚼舌头,是别个小太监听了闲言碎语,来报给奴才的。” 裴旻稀罕道:“这样的话也有人信?我跟太子,可隔着岁数呢。” 琳琅却闷闷接了话:“怎么没人信,我就信了。” 裴旻好笑道:“又有你什么事?” 琳琅气呼呼往那一坐:“奴婢还不是担心主子?虽然眼前差着岁数,可往后算个五年,十八新娘配二十三的郎,多见的很。” 说着倒豆子般抱怨起来:“何况主子打昨日从东宫回来,就独自闷坐一夜。看的奴婢都想岔了,一想到主子这样的出身,若是只能为侧,真不知多委屈。愁的我一夜都没能好睡,替主子心疼呢。” 裴旻看着琳琅的目光越来越稀奇,听她委委屈屈说完最后一句,总算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笑的上气不接下气,一个没坐稳仰倒在塌上。 璎珞唬了一跳,手忙脚乱扶她起来,见裴旻一手捂着后脑勺,顾不上说琳琅,一个劲问道:“主子真是,怎么又上来孩子气了,脑袋磕着没有?快让我瞧瞧,磕坏了可怎么好。” 裴旻摆摆手,还自顾自捂着肚子乐:“没事没事,这么软的垫子哪里磕的着,不过是叫珠花硌了一下。” 一边不忘挖苦琳琅:“我今日才知你是这么个多愁善感的人。就你这脑子,不去写戏本子真是可惜了的。天天胡思乱想些什么呢?” 琳琅想起来昨夜自己心中天人交战,也忍不住笑出了声,不好意思道:“奴婢,奴婢还不是一心为主。” 裴旻笑过这茬,才对小瑞子正色道:“此事舅母可知道了?” 小瑞子点头:“奴才来的时候,凤仪宫已派人去查,皇后娘娘定是已经听着风声了,此时还不知怎么发怒呢。” 一个是儿子,一个是外甥女,被人这样编排,身为后宫之主怎能不怒? 裴旻抚了下有些凌乱的鬓发,既然有人要作死,她可一定得成全。抿唇笑出两个梨涡:“替我梳妆更衣,我要去趟凤仪宫,求见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