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府马车从宫门缓缓驶入长街,阮君竹挨着姐姐坐下,拽着她的袖子开了口:“姐姐,今年秋猎我也想去。” 阮家并不是将门出身,家中女子也多是娴静文雅,若不是母亲出自王府,她们二人只怕连马鞍都摸不着。阮君兰摸摸妹妹的脑袋:“郡主跟你客气几句,你还惦记上了。” 阮君竹看姐姐话里并不赞同围猎之行,央求道:“姐姐,你马上就要出嫁。等你进了宫,咱们再见面多不容易,难道你不想多些机会与我见面吗?好姐姐,求求你了,你跟父亲母亲说道说道,让他们带我一起去吧。” 几句话便叫阮君兰有些松动,妹妹打小在她身边长大,从未离开过半步,话说回来,自己又何尝不是从没离开过父母呢?想到此处语气都软了半分:“姐姐自然愿意多见你,可你不会跑马,去了也只是守在母亲身边喝茶说话。离了母亲,你也没个玩伴,难不成真要郡主教你?” 妹妹一把抱住她的胳膊:“郡主今日在众人面前许了我,定不会诓我的。就算……就算到时她没空理我,不是还有表哥吗?表哥教我,比谁都强。” 阮君竹笑了:“你就知道表哥一定去了?” 邵勉常年行军在外,一身马上功夫实打实是久经沙场千锤百炼出来的。若他拼尽全力,燕都公子哥们那一身花架子可不只有捡漏的份了,因而这些围猎,他一向是不怎么热络的。 邵勉骑在马背上,正与阮府马车并排而行,只听一声“表哥”,侧头看见阮君竹掀开窗帏露出大半张脸来,眼巴巴地看着自己:“表哥,金秋围猎你去不去?” 邵勉有些意外,蹙了眉驾马靠近着答她:“秋猎?这可说不好,若是军中有事,恐怕不便去。” 阮君竹满脸失望,还不死心:“表哥,你去吧。若是到时有空闲,你一定去,好不好?” 邵勉无奈一笑:“怎么想起这一桩了。” 阮君竹扒着窗棂:“今日裴郡主不是邀我一道吗?可我又不会跑马。没人照应,爹娘肯定不带我去。表哥,若是你得闲,你也去好不好?就跟爹娘说,你可以教我,反正你也不喜欢跟那些公子们比试。” 提到裴旻,邵冕倒是想起来今日宴上,听她说话似乎也是使过弓弩的,虽然只是个小姑娘家,但得老樊阳王一手□□,肯定有几分真功夫。 若是她哥哥裴攸,说不定还能与他切磋一番。换作裴郡主,就不大方便了。不过今日看她倒也是个大方爽利的性情中人,到时见识见识她的马上功夫,如能再讨教一些老王爷的骑射心得,倒也不错。 邵勉对小表妹点了点头:“若是军中无事,我便陪你去。” 阮君竹顿时喜笑颜开:“多谢表哥,有劳表哥。”说完缩回马车里,高高兴兴脑袋一歪靠在姐姐肩膀上蹭了蹭:“表哥答应我了呢!倒时又可以见姐姐,又可以跟郡主一起玩。” 阮君兰笑话她:“你就这么喜欢郡主?表哥难得回来一趟,也不见你这么热络。” “那当然不一样!”妹妹坐直了身子,一本正经:“女儿家当然是和女儿家玩了。而且,我确实觉得郡主又有本事又有气度,你看今天,若不是她出头,姚家姑娘可就下不来台了。” “你呀。”阮君竹戳一下她的圆脸,“人家郡主也比你大不了一些些,怎么你就知道玩。” 妹妹躲开,一把捂了脸:“我读书,你就说我是个书呆子。如今我想玩,你又来拆我的台。” 凑近了姐姐撒起娇来:“不说别的,如果我跟郡主当了手帕交,她也能时不时邀我入宫,到时候我不就可以多见姐姐了吗。” 阮君竹笑着摇摇头:“得了吧,可别拿我做幌子。” 话说回来,她这个妹妹平日确实是个书痴,若能松快松快也是好事,到底还是答应了她:“回去我会与母亲说,可他们允不允,那就不是我的事了。” 姐姐肯说合,那便八九不离十了,阮君竹赶紧贴过去,又是一顿讨好。 --------------------------------------------- 东宫,夕惕阁。日头西下,斜阳余晖自窗格洒进,一缕一缕投在书桌上。砚台里墨汁半涸,宣纸上的字迹却已干透。 裴旻看着太子,薄暮映衬之下,他平日那张清隽轮廓显得有些单薄,可深邃目光盯在她脸上,却叫人不由屏息,心绪翻涌。 天子不怒而威,大抵就是如此。裴旻不由得想到小瑞子曾提起的一幕——余美人献媚邀宠触怒龙威,永文帝盛怒之下重斥余氏,她身边两个小宫婢唬的瘫在地上爬不起来,最后还是叫人给拖走的。 这时才觉自己过于大意,裴旻不似众人敬畏皇权,可在这深宫之中,皇权就是至高无上的存在。不论永文帝待她如何娇宠,太子待她如何亲和,她都不该掉以轻心。忘却居安思危,此乃大忌。 既然太子问她宫宴夜湖之事,想必已经知悉那夜自己行踪。裴旻念头一转,事已至此不如爽快承认,横竖她已为太子把脉,从知道太子身有隐疾那刻起,她就已经淌进这摊浑水,难以全身而退了。 裴旻收回为太子诊脉的手,指尖些许冷意,面色坦然自若道:“表哥正是年盛之时,这样的脉象怕不是好兆头。如今还未入秋,你腕上却触之冰凉,需得好生保养。” 顿了顿,才回答他的问话:“那夜我确实去过湖边,只是水深露重,不曾逗留便折返殿内。” 太子这才移开目光,低下头来含笑点头:“还谢表妹如实告知。” 顷刻复又抬头:“我知今日唐突,表妹对我必定有许多疑虑,今日我与你开诚布公,必定有问必答,知无不言。” 裴旻听了这话不仅不曾放松,心中反而更起波澜,拧紧了眉头:“表哥……你是否多虑了?” 她不解的是,她对太子所知不多,太子对她却了如指掌,两者相较,太子本占上风,可他此时行事风格,好像情势已经到了岌岌可危,寸光不待的地步。 太子自嘲一笑,竟有颓然之意:“钟太医下了猛药压制,我的脉象却依旧如此。不瞒你说,钟太医的药,起初对我颇见成效,可自从上次酒后在湖边呕血之后,我就知道,我这身病,太医院也是回天乏术了。” 在裴旻惊诧的目光之下,太子恳切道:“我的处境,比你所想艰险百倍。若是张医圣能够医治,或许我还有一线生机,若是他也无能为力……我恐怕只能早做打算。旻儿,如今我为储君,身系社稷,一步一举都疏漏不得。今日对你全盘托出,并非我如何光明磊落,而是情势所逼;将你卷进此事,也不是我如何利用樊阳王府之势,而是实在……不得不谋。” 裴旻深吸了一口气,想要问太子为何如此信得过自己,可他那句“情势所逼”、“不得不谋”已经给了自己答案。将太子一番话回味一番,裴旻越想越是不安:“早做打算?表哥说的是什么打算?” 太子苦笑:“自然是……安排我身后之事。” 一字一句如惊雷在耳。 竟是如此,她这才想通,怪不得太子对她毫无隐瞒。原来他已做好了万全准备,若是不得医治,患疾一事早晚是瞒不住的,到时前朝后宫只怕时局不稳。太子与她此番剖白,实是授意于樊阳王府,要他们早做应对。 如若储位空悬,再立储君只怕会横生波折,可如果太后坐镇,再加上樊阳王府之势,兴许能稳住局势。 再不济,等新君即位之后,即便太后不在,永文帝不在,只要樊阳王不倒,温皇后和温家也能有所庇佑。 裴旻望着太子,心中五味陈杂。不过少年之人,尚未及冠,若是常人如此境域,恐怕还在怨天尤人,可他身处漩涡,步步为营,竟已思虑至此。 慧极必伤,难道说的就是他这般人物吗。 裴旻神色落在太子眼里,担忧关切和扼腕叹息不是作伪,竟让他有些感动。若是旁人,兴许已在盘算着如何避祸得势,甚至是如何另押储君博个从龙之功了。 但这一丝感动,并不会扰乱他的安排,此一时彼一时,纵然裴旻如他所想,她的父兄呢? 恰在此时,裴旻思虑片刻开了口:“我自当设法与张医圣通信,来与不来,却非我能左右。” 只是以她对先生的了解,恐怕他是一定会来淌这浑水的了。思极此处,她又开口:“可我要向表哥要一个保证。” 太子应允:“但说无妨。” 裴旻道:“我自然盼张医圣能够妙手回春。可他若因我而来,表哥,我希望你能答应我,不论医治如何,你都要保他周全。” 太子想过各种要求,却独独没想到,她提的是这一个。正色道:“好,我必定保医圣周全,即便不治,也不会伤他分毫。” 又从屉中取出一信:“此物交由你保管。若我命不该绝得以医治,你便烧了它。若是到时情势不好,你就将这手书交由樊阳王,我会以手中亲兵,换信中所求。” 裴旻斟酌片刻,推回太子手书:“表哥,你我皆身系温家血脉。即便不作交换,有我母妃和外祖母,必定不会不顾温家和舅母。” 太子眼眸一亮,与聪明人说话果然通透,但仍是坚持:“可我求的不止于此。” 见她诧异,笑着将信塞到她手里:“若真有那日,表妹权当替我当个牵线搭桥之人,信中之事成与不成,还要看你父亲的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