沸腾喧嚣的人流如万川纳海,我则是一片飘零的树叶,在狂涛巨浪中随波浮沉,转眼淹没于人民的海洋。 充盈耳际的咆哮、怒骂、低喝、轻语,缠绕鼻端的汗味、臊味、腥味、臭味,让我顿觉眩晕欲吐。 我奋力挤开前面阻挡的人群,嘴里不停地说着‘让让,抱歉,借光’。那种感觉就像是在春运的火车过道上,憋足了一泡尿,面朝遥不可及的车厢尽头的卫生间心生憧憬而排除万难奋勇前行,就差喊出‘香烟瓜子花生米,啤酒饮料矿泉水,来,脚收一下’了。 终于来到一块相对宽敞的空地,我强咽下胃里翻涌而出的苦水,仰头深呼吸了一口气。看见面前大楼五楼的天台上,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男子迎风站在天台边缘,悬空露出一小截脚尖。他双臂平伸成十字架形,右手握着个手机,因为午后太阳照射角度的原因,看不清他的面容。 这时,感觉身边有人捅了我一下,我侧目看去,是那个‘蓝爆’女子,她两眼放光,朝我笑道: “谢谢你刚才。”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她说:“要不是你替我开路,我哪能占据这么有利的地形。哈哈,多好的角度!” 我说:“先别高兴,他要是跳下来,这里绝对是他的身体打击范围。”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要不是我想找个地方透透气,才不会跑到这战地前沿来。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虽然我不是君子,但我也很惜命。只是现在想退也退不了了,后面影影绰绰正不知有多少人,不时的还有人试图往前挤,惹来周围一片骂声。 蓝爆女子在人潮涌动中如风中之荷左右摆动,嘴里喃喃有词:“自从那年我奶奶跳楼后,有多少年没见到这么激动人心的时刻了,天不负我,天不负我呀!” 说完掩面,肩膀抽动,竟像是喜极而泣。 是时,烈日当空,正是一天中最酷热难耐的时候。 “还跳不跳啊,大热天的,这不折腾人吗。”有人开始不耐烦了。 “是啊,我还赶着去上班呢,不然这个月全勤奖又没了。”有人附和。 “算了,不跳我走了,儿子在家等着换尿布呢。”有人分开人群,随后又停下说:“再等五分钟,应该还来得及。” 有老太太说:“作孽啊,年纪轻轻的,有什么想不开的,非要走这条道。” 有人问:“报警了吗?” “嘿,警察------嘿嘿。” 也有不少人拿出手机‘咔咔咔’地拍照。 我百无聊赖地站着,身上早已汗透衣背,肚子饿得咕咕直响。心里不禁有点埋怨起天台男子,你说你一个大男人,做事怎么这么婆婆妈妈的,要跳你就跳,不跳你就走,杵在那里算什么回事,耽误大家多少事儿,还有没有一点公德心? 天台男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丝毫不为楼下的喧嚣所动。不得不佩服的是他的平衡能力和心理素质,站那么高腿都不曾抖一下,不去练体操实在是可惜了。 几分钟后,后面的人群骚动起来,一个脸色铁青的中年男子护着一个头发散乱满脸泪痕的中年妇女拼命挤了过来,边挤边叫: “起开,别挡道!” 明眼人都能看出这两人跟天台上那个关系匪浅,纷纷侧身腾出一条窄窄的通道。我也赶紧往旁边让了让。 天台男似是发现了下面的动静,他深吸了一口气,一直平视的眼睛看了下来,脚也随之挪了挪,带动几块水泥碎石掉下来。 “ 啊——”人群中有人发出惊呼。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中年男子朝天台男吼道。 中年妇女脸色煞白,半个身子靠在男人身上,颤声道:“飞飞,你先下来,你别吓妈呀!妈答应你,妈什么都答应你!” 天台男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扬了扬手机,大意是说听不清楚,用手机说。 “好好好——”妇女接过中年男子的手机,拨出号码:“飞飞,你说你说------好好,你先下来,妈答应你------真的,买,买!妈就你这一个儿子,百年后什么不是你的------好好,现在买,现在就买,妈准备钱去------我能做主,能做主------好好我让你爸说。” 妇女把手机递给男人,眼里全是哀求的神情。 男人看了天台一眼,接过电话:“你说------你先下来再说-----好,我答应你,等明天我去凑------什么?一百多万你让我现在拿给你,你这个逆------你别,等等!我怎么给你------好,你等着,我现在就去银行给你转。” 挂了电话,长叹一声:“怎么就生了这么个孽障!半生的心血全没了,都是你惯得好啊。” 说完,头也不回地挤出了人群。 中年妇女一屁股坐在地上,神情落寞的低着头。 天台男依旧站在那里,只是双臂已放了下来,他不时地看看手机,似是再等什么信息,我还注意到他脚尖稍稍往后挪了挪。 蓝爆女子显然大为失望,但有中年妇女在旁边,也不好说什么。 周围有人叹气,也不知是惋惜没看到好戏,还是鄙视天台男的做法。 就在很多人转身欲去的时候,马路上警笛声大作。 救护车,警车,消防车呜哩哇啦的停在路边。 “靠边靠边!围观的都散了,都散了------”有警察拿着高音喇叭喊道。 消防车上下来几个消防员扛着还没充气的气垫,推开人群直撞了过来。 救护车上下来两个护士,抬着担架跟在后面跑。 现场顿时炸开了锅,人们纷纷避让,你挤我我推你,一副兵荒马乱的景象。 我被后面的人推着往前走,混乱中一把把坐在地上的中年妇女拉了起来。 “让开让开!”消防员挤到我旁边,开始铺展气垫。 我一眼瞥见两个警察一前一后的悄悄摸进了楼道。 这是一幢老式的单元住宅楼,总共五层,一楼是临街的店面。墙面污黑斑驳,很多地方早已水泥剥落,露出里面红色的砖块。 就在警察进去后没多久,我听到头顶上传来惊慌的声音:“你------你别过来!” 我抬头望见天台男已经转过了身,背对下面的人群,拿着手机的手指向前方。 双方似乎在僵持着,四周难得的一片寂静,身旁的消防员正在汗流浃背的忙着给气垫和风机接口。 天台男的咆哮打破了沉寂:“你站住!” 随即有小石粒落在我身侧。 我猛然惊觉自己正处于险地,不行,我得退到安全距离之外。我抬着头计算着他可能的落点,眼睛余光观察着周围的地形。 身旁是安全气垫,但对于我来说却是最不安全的所在,它正对着楼顶天台男的方向; 前方屋檐下是一排自行车——这本是山地自行车专卖店的大门口; 左侧横放着一辆装垃圾的三轮车; 身后是黑压压的一片跟我一样正惊慌失措着的人们。 可能大家都有过这样的经历:你经过一幅大型广告招贴画时,无论在哪个角度,你都会感觉画中人的眼睛在一直看着你。 我现在就有了这样的感觉,我死盯着天台男,脚下却没闲着,前穿后插左蹦右跳。但不论我身在何处,那种不好的感觉始终压抑着我紧绷的神经。 日影摇晃中,我听见天台男颤抖的声音:“不要过来------” 但见他右腿一抖,一块粘着水泥的砖头应声断裂,他重心顿失,身形倾斜------ “啊——”阵阵惊呼声中夹杂着一个妇女凄厉的叫声:“不要啊------” 电光火石间,我猛然朝4点钟方向窜了出去—— 那一刻的我,感受到了一天中最难得的瞬间的清凉—— 头顶是一片黑影,黑影挟着劲风,劲风扑面而来。恍恍惚惚中,我听到天台男说: “操,还真掉下来了------” 在脑袋着地失去知觉之前,我在心里默默骂了一声:“他奶奶的爱德华墨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