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明月了悟,随即冷冷笑了两声,头也不回地走了。若是旁人还罢,若是这女人,把她弄进冷宫她还真是半点都不亏心。 不过受宠了几日,便跋扈的不知道自己眉眼高低了,竟敢当着她的面儿,刻薄她是个没人管的孤女,讥讽她追着皇帝跑,不要脸,没教养。 骂她也就算了,把太皇太后和她爹娘也都给骂进去了,势必不能忍。她气哼哼跑到皇帝那里告状,皇帝震怒,不但罚了她进了冷宫,还下令,每日里都要宫人拿了马尿去涮她的那张臭嘴。 似这等无知无畏的妇人,便是当初饶过了她,她在这后宫之中,也必定是活不长的。 出了冷宫,秦明月亲自送了林婕妤回宫,还赏了她一盘子珠宝,以示歉意。见着林婕妤畏畏缩缩地受了,秦明月笑着离开了。 若是上辈子的她,便是知道这女人无辜,只想着她是皇帝身边儿的人,她也不会烂好心去把她给弄出来。可现在不一样了,即便这林婕妤以后注定是要失宠,也注定要过孤灯难眠,心伤难捱的苦日子,但是,这一切,却不能是因着她的缘故。 不出半日,怡安郡主亲自去了冷宫,把才刚进去的林婕妤给带了出来,又给亲自送回了寝宫,二人言笑奕奕,极是和睦的传言,便在大燕宫里头传遍了。 太皇太后当然听说了,就把秦明月叫了来,一问,果然如传言里头的一般模样,于是不高兴了,发脾气训斥她:“你这丫头近段时日怎么疯疯癫癫的,那冷宫恁地晦气,你去那里作甚?” 秦明月把嘴一撅,佯装不快道:“昨个儿明月就说了,不要把皇上的女人发落到冷宫去,偏外祖母不肯听。那个林婕妤好端端的,一没惹我,二没犯错,就因为我掉了几滴眼泪,就把人家送去了冷宫,传出去多不好听啊!现在满燕京的人都说我跋扈不讲理,怪难听的。” 太皇太后本还有些生气,觉得这小丫头做事疯疯癫癫没个章程,现在听了这话,忍不住一乐,啐道:“你还知道跋扈的名声不好听啊?”说着又忍不住笑了两声,而后又故意板着脸数落她:“可即便如此,你要好名声,咱们多做善事便罢了,你又何必去那冷宫,惹了那晦气作甚?” 秦明月笑道:“若那林婕妤不是个好的,我也懒得理会,可她是个好的,我也不忍心,叫她无辜受罪,再者……” 略一停缓,秦明月冷淡地笑了笑,道:“她毕竟是皇上的心头好,我又何必触霉头,惹了皇上不快。” “哎呦,我可是没听错吧,咱们明月丫头,竟也开始懂事了。” 秦明月见太皇太后取笑她,一时间颇有些不好意思,涨红着脸跺了跺脚,扭头跑了。 太皇太后就咧着嘴笑,可笑着笑着,那笑就淡了,再然后,深切的悲伤渐渐爬满了她沟壑纵横的老脸。 她娇生惯养不曾受过半点委屈的小丫头,也终究要知道,甚个叫做委曲求全了。一想到此处,太皇太后的心就骤然抽疼。可她又能如何,她终归是要去的,到那时候,又有谁,会像她一样,只为着她能欢喜快乐,就愿意付出一切。 李臻知道林婕妤被送了回来,自然是高兴的,毕竟这件衣服他还不曾穿腻,能够失而复得,也算是一大乐事。他心里顺畅了,就叫人又送了一盘子珠宝去了清华宫。 依兰倒是很开心,她是郡主的贴身侍婢,自是晓得郡主的心思。打小开始,郡主就喜欢黏着皇上,等着大了,那种不可言说的朦胧爱慕,她这个婢女,也是看在眼底的。于是捡了一个碧玺手钏走了过去,笑道:“郡主你看,皇上给咱们的东西,可都是极好的呢!” 若是从前,秦明月大约会因着这些珠宝是李臻叫人送来的,而感觉无比欢欣,可如今却是懒洋洋瞧了一眼,随意摆摆手:“收起来吧!”连试戴都是毫无兴趣。 倚翠却是比依兰更敏锐些,也说不清楚什么时候开始的,郡主好似,待皇上就不那么上心了。挥挥手,示意依兰把东西收拾起来,自己轻手轻脚地抱了软绵的毯子,给床上昏昏欲睡的少女,仔仔细细地盖严实了。 因着知晓了太皇太后薨逝的时候,秦明月待太皇太后愈发亲近黏糊了,倒叫太皇太后头疼起来,每日里直撵着秦明月出去走走,好叫她这个老婆子,耳根子清静清静。 秦明月自是清楚,太皇太后心里其实是极欢喜的,当然装傻充愣,每日里只逗着太皇太后高兴。 这日午后,静谧的宫室里,太皇太后软榻高卧,正睡得香甜。秦明月左右无事,就轻手轻脚出了殿门。 天气很好,湛蓝色穹顶,艳阳高照。秦明月立在廊檐下,眯着眼抬头看,只觉日光澄澈,好似透亮的琉璃,格外得干净。 一时兴起,秦明月漫步出了宫门,一路吹着暖风,不知不觉便到了液曦池。许是昨夜里睡不安稳的缘故,在那池边立了一会儿,竟是不知不觉起了困意。四下张望,瞅见不远处泊着一艘画舫,秦明月便走了过去。 这画舫是李臻专门建了来,好趁着夜色,和他那些女人们笙歌逗趣用的。上辈子,秦明月极是厌恶这艘画舫,再不曾踏足一步。如今心已死了,再去瞧这画舫,倒觉得这大船造得极好,又宽绰,又华美。 看船的宫人忙给秦明月放下了木梯,小心翼翼扶着她进了船舱。 这画舫果然不同凡响,里头各色器皿用具一应俱全,又垂挂了轻盈的细纱幔帐,暖风习习,细纱飞舞,倒平添了一份慵懒春意。 那李臻果然是个会享乐的,念头一起,秦明月就又忍不住回忆起上辈子,那形形色色来来去去的女人们,想着自己,竟然和这么多女人,共享了这么一个男人许多年,从胃里泛出的恶心,叫秦明月忍不住趴在栏杆上,就呕吐了起来。 如今想来是真真好笑,那时候的她,究竟是如何忍下来的?一面专心不二地爱着皇帝,一面又贤惠地替他物色各种女人,还殷勤地送到榻上去,就只为着帝后间的温软和睦…… 倦意瞬间消失不见了,秦明月转过身就下了画舫。她还真是闲来无事,才来这画舫里头给自己寻晦气。 憋了一肚子气,秦明月也不想转回宫里,叫太皇太后瞧出端倪来,干脆顺着回廊,漫无目的走了起来。 此时此刻,她已经想不起来,那时候她是如何把皇帝搁在了心尖上的,可往事种种,时不时便会在她的脑子里回放。 每每想起,她都会怨恨自己,为何那时候,会将自己搁在了那么低的位置。即便他是皇帝,天之骄子,可她也并不差。 若非一心爱慕于他,凭她的身份,寻个世家子弟,便是夫君亦有侍妾,可她的正妻地位,却绝对不会被撼动。 秦明月在一株桂树下慢慢歇了脚步。想起上一世那虚伪的夫妻和睦,她勾起唇,露出了一抹讥诮的笑来。 “这位姑娘,我们,可是相识?”陌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秦明月陡然一惊,转过身便后退了几步。 视线里,男子俊逸非凡的面容上,迷惑,震惊,渴盼……糅杂了各种情绪的面庞,在明亮的日光下,无所遁形。 这人她不认识……秦明月警惕地看着这个陌生男子,绷紧的皮肉有些瑟瑟发抖,直到这时候,她才忽然发现,她竟是不知不觉的,来到了这偏僻少人的桂园。 已是金桂盛开的时节,桂园里的桂花香气浓郁得叫人迷醉。钱文昭嗅着这花香,整个人也仿佛跟着醉了。目光震惊流连,只深深望着眼前的那个女子。 是她,梦中的她,弯眉皎目,总是笼着一层淡淡的忧,檀唇之上一点妖娆的红,却又好似春日里最艳的一朵蓓蕾。这么鲜明的对立感,就像刻在他肋骨之上的印记,只一眼,便再也忘不掉。 那迷梦之中,坐在秋千架上,身着莲青色广袖襦裙,清丽到极致的女子,渐次的,和眼前这身着水绿色对襟长裙,眉眼间颇有些清寒的冷傲少女,慢慢重叠在了一处。 一定是她! 钱文昭忍不住又往前逼近了两步,两个月来,她夜夜入梦,或是嫣然轻笑,或是蹙眉浅忧,那一张张布满了喜怒哀乐的清丽脸庞,最后的最后,却都会变成,覆着薄薄一层寒冰的青灰色面容。那梦境之中,他绝望地哭泣,可那悬挂在横梁上的女子,却始终紧闭着双目,再不曾睁开眼。 见男人逼近,秦明月警惕地又后退了两步,这男人莫不是疯了,怎的这般盯住她不放?那目光放肆而缠绵,又好似幽幽深谷,带着无尽的伤和忧。忍不住撇开眼去,心也跳得愈发厉害,这深宫之中,怎会有如此放浪不羁的登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