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的时候赵子洲并没有回来。彼时，赵府众人都已经在老夫人的福寿堂里围坐一圈。　　　　收到随行侍从传回来赵子洲因为政务繁重将要晚归的消息之后，端坐实木圆桌最上方的老夫人开口道：“公务要紧，不过也不能累坏了身子，刚刚传话的小厮呢，去厨房要上一盒人参鸡汤赶紧给州儿送过去，干正事饿着肚子可不行。　　　　既然州儿暂时还回不来，那咱们也不等了，先开饭先开饭，教厨房立刻上菜。”　　　　丫鬟婆子应声而动，各自分工井然有序的将菜肴一盘盘端上圆桌，转眼间就将桌子摆得满满当当，其中竟有大半都是肉食荤腥，尤其是老夫人跟前，足足摆了三四盘的烤鸭烧鹅炖鸡焖肉，半点素色都看不见。而瞧着下人们的神色，如此菜色搭配根本就是再寻常不过。　　　　容清刚喝过汤药没多久，本来胃中便有些难受，被这扑面而来的油腻腥气一熏，立刻忍不住皱起眉头一丝食欲也无。　　　　不动神色的从荷包里取出一枚蜜雪丹含进嘴里，略微压住胸口的燥腻之气，容清接过绿水给她舀的全桌上最清单的火腿青瓜汤，半站起来跟老夫人告罪：“孙女儿因为身有旧疾的缘故，肠胃疲弱食欲不振，饮食上一直遵循医嘱少食多餐，且有固定时辰，否则极伤肺腑，因此只能以这一碗清汤作陪，恳请祖母不要怪罪。”　　　　老夫人对她吃得少似乎完全不在意，只满面慈爱的叹息一声：“那不是许多鲜美好物都吃不了？可怜见的，到底是谁害得你这一身病痛，真是作孽哟。”　　　　叹完之后拿起筷子，众人这才依次开动起来。　　　　这场晚膳里，老夫人坐在圆桌正上方，身后是一张梅花小几，容清被她拉着在右手边坐下，左手边空了一个位子——那原本是要留给赵子洲的，然后依次坐着二夫人以及赵翩翩。三夫人倒是没有坐下，拿着筷子站在小几后头给老夫人布菜。　　　　见容清往三夫人身上多看了几眼，老夫人拍着她的手道：“慧心这孩子孝顺着呢，回回吃饭都要给我布菜，没自己好生吃过一顿，我劝了她许多次就是不听，非得坚持。其实家里又不是没有晚辈，布菜这活计按理说哪需要她来做呢。”末了又补充一句：“当然了，祖母可不是要你布菜，你身子弱，好好坐着陪祖母吃饭就行。”　　　　这就等于是明晃晃的指责赵翩翩不愿孝顺长辈了。　　　　容清拿余光扫了一眼，果然赵翩翩捏着银筷子的指尖已经因为过于用力而开始发白，只是到底碍于晚辈身份不好发作。　　　　只是她不敢发作，她娘倒是敢的。　　　　回到自己院子里歇了一下午，二夫人的精神显然好了许多，与容清的目光对上也不再脸色发白心虚躲闪了，只见她冷哼一声，涂成正红色的长长指甲往雪白的瓷碗上敲了敲：“原本就是奴才出身，这些服侍人的事自然做着顺手。”　　　　此话一出，正在给老夫人夹菜的三夫人立刻将脸色涨得通红，眼中浮出一层泪光，手掌垂在身旁攥得死紧，却到底无法出声反驳。　　　　容清皱了皱眉，正要开口维护两句，便听“砰”的一声巨响，却是老夫人狠狠往桌上拍了一巴掌，双目圆整气得浑身发抖：　　　　“大胆！你这含沙射影的究竟是在骂谁呢！奴才出身怎么着了，即便是奴才出身，那也是凭本事吃饭，比你这装模作样自以为清高的毒妇不要好上太多！亏你柳家自诩是书香门第文化人家，读了再多诗书有什么用，对婆母不孝不敬，甚至当面指桑骂槐，这就是你柳家的家风教养？我呸！”　　　　容清被老夫人这阵突如其来的爆发吓了一跳，随即便反应过来，早在赵子洲尚未中举出仕之前，老夫人自己也是给别人家里当过下人的。柳漪漪这番话一说出来，不管是真的意有所指，还是只针对三夫人，对于老妇人而言都是正正好戳在心肺管子上了。　　　　柳漪漪被老夫人毫不留情的训斥骂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待要张口解释自己根本没有那般意思，却知道就算费尽口舌老夫人也不会信她的。　　　　四周丫鬟婆子们似有似乎的异样目光教她如芒在背，当即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略略向老夫人行了一礼：“儿媳虽然绝没有对母亲不敬的意思，但惹得母亲动怒却是事实，自知犯下大错，直到母亲息怒为止，再不敢贸然出现在母亲面前了，这边回去好生自省思过。”　　　　说完又行了一礼，拉着赵翩翩匆匆离开。　　　　容清总觉得，可以将筷子从这桌油腻腻的晚膳前放下去，赵翩翩分明是松了口气的。　　　　眼见二人离开，老夫人愈加怒不可遏：“你瞧瞧你瞧瞧，我才刚说了两句，便连我老婆子的面也不愿意见了！哪家的儿媳胆敢如此放肆不守礼数！且等着瞧吧，以为自己是柳家女儿有多了不起是不是，早晚有一天，我定要叫州儿一纸休书麻利的将她从我赵府扫地出门！”　　　　三夫人站在老夫人身后，一边拍着后背一边轻声安抚，容清也站起来给她盛了碗汤，许久之后才终于劝得老夫人将气消下来。　　　　因为中间这场变故，晚膳足足在一个时辰之后才终于结束。　　　　容清陪着老夫人又聊了会儿家常，这才带着绿水返回望海阁。　　　　刚走进堂屋里坐下，南蔷便端着一盅炖好的燕窝走进来。　　　　望海阁里原本就有小厨房，容清既然住进来，且有赵子洲不管需要什么直接拿取的保证，自然是又将小厨房启用起来。做些复杂的大菜或许有些吃力，但平日里炖炖汤水做做点心却是再便宜不过的。　　　　容清还没从晚膳里的荤腥之气中缓过劲来，只瞧了一眼便不愿意再碰。　　　　绿水将碗盅从南蔷手里接过来，甚是强硬的递到容清手里：“小姐，该吃燕窝了。”　　　　容清眨巴眨巴眼睛：“我吃不下，要不……”　　　　“不行！”不等容清说完，绿水脸色一板断然拒绝，“我答应了公子，每日都要盯着小姐喝足两盅燕窝，早一盅晚一盅，少半口都不行的。”　　　　师父吩咐的啊。　　　　容清拧着眉十分为难，思量片刻到底心一横，伸手将瓷盅接了过来。　　　　绿水眉开眼笑：“这就对了嘛，小姐今天本来就没吃什么东西，连晚上这盅燕窝都不喝，身子怎么撑得住。来，张嘴，啊，哇呜一大口，小姐真棒，咱们再来一口……”　　　　围观的西竹南蔷抬起头作势望天，抿着嘴巴拼命憋笑。　　　　容清着实无奈，干脆抬手将燕窝一饮而尽，然后将碗盅递回绿水手里：“满意了吧，绿水大管家？”　　　　绿水笑嘻嘻点头：“嗯啊。”　　　　容清摇头叹气，站起来绕着几间屋子来回走动消食，院子里忽然传来通报声。西竹将帘子打开探身往外头瞧了瞧，回道：“是老夫人院子里的人。”　　　　容清颔首：“快请进来。”　　　　来的是老夫人身边名叫碧玺的大丫鬟，身后还带着四个不知姓名的丫头，走进屋当先朝容清行礼告罪：“这么晚过来恐怕搅了大小姐休息，还望大小姐恕罪。”　　　　“无妨，我刚被丫头塞了一肚子东西，要睡觉还早呢。”容清摆摆手，目光往她背后的四名少女身上扫了一圈：“碧玺姑娘这个时候过来，可是祖母有什么吩咐？”　　　　其实就算碧玺不说，容清也能猜出来：这是要往她院里送人呢。早在将陈寿准备的东、北二位留在私宅的时候她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出，只是不知道，这送来的四个全部都是老夫人备下的呢，还是另外掺杂其他门户。　　　　果然，碧玺开口道：“回大小姐的话，老夫人见大小姐今日回府，身边只带了三个随身伺候的妹妹，一来怕小姐将将回来诸事繁杂，难免人手上不凑齐，二来延康城里同赵府一般等级的各家府上，各位小姐身边伺候的丫鬟都是簇拥成群十好几个的，便是咱们家的二小姐身边跟着的也有六个，老夫人说了大小姐身为赵府嫡长女，即便不铺排张扬，丫鬟份额也不该比二小姐矮了去，所以特意命奴婢给大小姐送四个手脚麻利聪敏懂事的丫头来。　　　　院子里洒扫做杂活的小丫头好找，估摸着至多明日赵管家便会给大小姐安排齐整；但这跟在身边伺候的就得好生调.教了。大小姐请放心，这四个都是老夫人亲自掌过眼的，即便不够格做大丫鬟，想来做个二等丫鬟也是能够胜任。当然若是大小姐瞧着不喜欢，奴婢这就将她们带回去，改日再挑一批合心适意的送过来。”　　　　“既是祖母选的人，哪还能有什么错处，我瞧着都是极好的。绿水，”容清回头对绿水示意，等她从里屋的钱箱里取出一锭银块，接过来亲手交到碧玺手上：“劳烦碧玺姑娘跑这一趟，还要请你回去后代我向祖母道谢。”　　　　绿水拿的这锭银子十分足两，容清握在手里都觉得有些沉得慌，等到交给碧玺时对方更是惊讶，连连推辞数次，见容清果真坚持不许推拒，这才极小心的收到袖子里，再三拜了几拜告辞退出去。　　　　直等到人离开铺满海棠花的院子，容清摸了摸下巴：“将将给的赏银很多吗？”瞧把人家碧玺给吓得，揣了好几次才将银子揣好。　　　　“多的呢，”碧玺带过来的四名丫鬟其中之一忍不住开口道，眉目中难掩艳羡：“咱们府上如碧玺姐姐一般的大丫鬟，每月算上主子额外赏赐，至多也就入账二三两银子，大小姐刚刚给的那一块，少说也有十来两了，一下子抵过小半年的银钱哩。”　　　　绿水吐了吐舌头：“哎呀，不小心拿多了，不过这样也好，以后赵府上上下下都知道咱们小姐是再大方不过的。”　　　　容清笑着拿手指头往她额上点：“败小姐我的银子给自己做人情，结果好处还硬套在我身上了，你行，真行，算我没白教你。”　　　　西竹跟着打趣：“这样算来，咱们这群跟在小姐身边的倒是亏了，若是跟在赵府其他主子身边，寻空就找由头过来跑趟腿，如此不出三月，连安宅置田的银两都从绿水姐姐手里讨来了。”　　　　众人立时全都哄笑起来，绿水一边捂着笑疼的肚子，一边作势要拧西竹的嘴：“偏就你嘴皮子最利，跟着小姐尤不知足，你还想去哪？身在曹营心在汉，瞧我替小姐好好教训你。”　　　　两个人你追我躲，围着容清和南蔷转起圈来。　　　　许久过后容清将高呼着“小姐救我”的西竹护在身后，命南蔷把绿水拦了下来：“散财仙子快收了神通吧，可转得我头晕眼花，别光顾着玩闹，还有正事没解决呢。”　　　　说完将目光投向一直站在旁边，脸上或是惊奇或是忐忑或是望着西竹几个不由露出笑意的四位丫鬟，清声道：“你们既是祖母送来的，以后便是我望海阁的人了。我这里没什么太多规矩，该做什么该说什么，一应全听绿水吩咐便是。”转头看向绿水：“呐，之后可就都交给你了。”　　　　“小姐您就放心吧，”绿水站在四位丫鬟跟前，俏丽的杏眼当中光芒直闪：“我定会与这四位妹妹好好交流交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