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住的院子名为望海阁。这名字是娘亲亲自取的,只是延康城距海甚远,赵府里头也没有半丝有关大海的迹象,因此容清也不知道这名字究竟有何寓意。 推开院门,满院的海棠花树正值花季,红的,粉的,杏的,白的,洋洋洒洒的各色花瓣铺了一地。 馥郁的花香令小白没忍住打了个喷嚏,抬起翅膀将脑袋藏进去再不愿出来。 容清笑着往它羽毛上摸了两下,而后定了定心神,穿过层层花瓣铺就的小径,朝着不远处的正屋走去。 绿水当先一步将门打开,热烈的阳光倾泻而入,将屋子里照得明晃亮堂。容清跨过门槛,将一抬头,便愣在当场。 预想中烟灰弥漫满室杂尘的景象并没有出现,眼前的屋子干净整洁纤尘不染,所有的家具布置,瓶炉摆件,都与她记忆当中的一模一样。 描彩漆柜上的花瓶里插着盛放的鲜花,她最喜爱的木马依旧放在软塌旁边,用碎瓷片做成的风铃在日光中叮当作响,娘亲经常用来晒制药草的竹筛还安静的停在茶几上。 容清一步步往里头走,熟悉的布置引发熟悉的回想,无数场景从眼前快速闪过,恍惚之中,似乎岁月一直停留在十三年前不曾走动,她还是那个总喜欢偷吃甜糕的小小顽童,而娘亲正坐在窗边,一边分拣药草,一边无奈又极其温柔的伸出手指朝她额间点了点。 “咕噜咕噜。”耳边小白的叫声将容清从回忆中拉了出来,她眨了眨有些酸涩的眼睛,弯身将梳妆台上一只绘了花鸟的破浪鼓拿起来握在掌心,而后对绿水道:“行了,开始收拾吧,这些东西能用的就继续用着,不能用的,全都装箱收起来。” 房中常年无人居住,难免有些阴冷。容清不由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听着绿水一件件吩咐:“西竹,你先将咱们的箱笼打开,拿出厚实点的毛垫子毛毯子给小姐在榻上收拾出一块坐处,然后问厨房要壶滚开的泉水给小姐泡壶热茶——记得跟他们说一声,以后日日送两坛新鲜洁净的泉水过来,我们主子要用的,说话客气点多带些赏银; 南蔷,你另开几个箱笼,就是最大的那几个,从里头将地毯全拿出来铺上,铺两层,硬的铺下面软的铺上面,鸭子毛的铺外头三间,孔雀毛的铺里屋,但凡是小姐会走动的地方,一处不要落下。另外所有的座椅凳榻也全都套上绣套放上软垫,估摸着小姐会常坐的地方则多放几个; 青山,别光呆愣着啊,赶紧将熏炉里放上炭火点起来,这几间房一间一个,里屋暖阁再多放一个。然后把这墙上全挂上锦绣壁毯,有字画的先取下来,等天气暖了再挂上去就是,当心些别给碰坏了……” 屋子里头一时各处繁忙热火朝天。容清带着小白靠坐在隔间铺了好几层软垫的矮榻上,绿水拎着西竹泡好的热茶倒了一杯送到她手边,又将手炉点了一个塞到她披风里,神色难掩关切:“小姐,现在感觉如何?” “你放心,我没事。”容清捧着茶盏抿了一口,滚烫的茶水立刻教她身上多了几丝暖意。抬眼往屋子里看了一圈:“我记得这几间房是有地龙的,只是不知道入口在哪。” 绿水一拍手:“有地龙那就好办了,青山,你去找赵府那个管家,叫什么赵全的,让他派人把咱们院里的地龙烧起来,动作快些,回来还要继续挂壁毯呢。” 不到半个时辰,这几间屋子里便是一片洋洋热气,容清连披风也解了下来。小白嫌热,拿脑袋往容清颈项间蹭了几下讨得一根肉条,便扑扇着翅膀飞了出去。容清也没管它,坐在小凳上看绿水收拾旧物。 “这些瓷瓶玉器都是极好的,小姐你选顺眼的咱们留下来还摆上,不怎么喜欢的就先放到库房里头,”绿水将东西拿着一件件给她看:“桌椅家具继续用着都是没问题的,蚊帐帘幔之类的绣件看着精美,其实因为放置时间太久都脆得不能用了,我让西竹撤了下来全换上新的。另外还有件事,” 绿水顿了顿,觑着容清的脸色极小心道:“我在里屋的衣橱里找到许多衣物鞋袜,除了小姐以前穿的,余下应该都是小姐娘亲的,这些东西要怎么处理?” 容清眼睫颤了颤,神色倒瞧不出有什么变化:“我的衣裳瞧瞧有没有能穿的,有的话捐到善堂,不能穿的就全扔了罢。至于娘亲的东西,找个箱笼放好,改日祭拜时带去她坟前烧了。” “哎。”绿水应下来,然后状似无意的开始转移话题:“小姐,之前在大厅里,奴婢瞧着赵府的老夫人似乎和那位二夫人之间有些不对付?” 容清点点头。原本她以为自己突然出现在赵府,柳漪漪就算不撒泼大闹一场,也不会轻易认下她赵府大小姐身份的,没想到除去赵翩翩跳出来嚷了两声,柳漪漪竟然半句话没说,安静的将她回归赵府一事默认下来。 莫不是觉得容清早已身中剧毒没几年好活,所以对她根本没有威胁? 只是以她那般嫉妒成疾掐尖要强的性子,当年赵子洲多瞧了守门的丫鬟一眼都能将对方硬生生打成残废,容清作为烛歌的子嗣,即便瞧上去十分短命,她又怎会那么容易将这块芥蒂放下。 联想赵子洲面对柳漪漪时的神色,以及老夫人对这位儿媳的微妙态度,容清伸出手指在拨浪鼓彩漆的花纹上摸了摸:看来,这位二夫人早就不像十几年前那般仗着夫君宠爱,能在赵府里横行霸道有恃无恐了。 “不管她和老夫人之间有什么龃龉,对咱们来说都不是坏事。”容清眸子里闪过一道冷光,唇边倒是缓缓浮起一丝笑意:“得宠也好受冷落也罢,总归日后都要杀掉的。” 约莫又过了一个多时辰,里里外外的数间屋子终于差不多收拾齐整,连床底下、柜子后头之类的角角落落,都由绿水带着西竹南蔷两个拿药草熏了一遍。 青山在屋外的长廊底下点起火炉挂起药铫,轻车熟路的将今日份的汤药煎好。等到容清将将把一瓷碗紫黑色的药汁全喝下去,西竹便进来通报:“小姐,府上的三夫人来了。” 容清喝了口温水漱口,然后拿帕子往唇上擦了擦,并不显得惊讶:“请进来吧。” 三夫人是一个人来的。 捏着帕子自南蔷打起的帘子底下跨进堂屋,立刻就被屋内蒸腾的暖意惊得怔了怔。回神后将视线定在容清身上,嘴唇颤了颤,急走几步在她脚边跪了下去。 这回容清没躲,端端正正受了她这一拜。 三夫人为什么来见自己,容清大概是能猜出来的。可直到西竹奉上来的茶水从滚烫变得温凉,跪在地上的三夫人还是无声泪流,连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容清叹了口气,抬手示意绿水几人暂且都退出去,等到厚重的门帘再次放下,她望着春吟道:“我没怪你。” 这句轻柔的话语似乎彻底击溃了春吟心中最后一道堤坝,她往前膝行几步,一把抱住容清的腿放声大哭: “小姐,我对不起你,当初我没能守得住夫人平安,到最后竟连,竟连小姐也护不住,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夫人,你打我吧,小姐你打我骂我吧……” 容清将自己的帕子递给她,再次重复了一句:“我没怪你。” 春吟的肩头仍止不住耸动,眼眶通红伤心至极,泪水如晶莹剔透的珍珠一般不断滚落下来,顺着白皙的下颌洇入刚铺的地毯里——原先容清没怎么注意,如今细细看过去,这番伤心痛哭中的春吟,竟带了几分着实令人心动的妩媚娇柔。 容清看了她良久,终于还是忍不住将那个问题问了出来:“你究竟,是如何会嫁给赵子洲,成了赵府的三夫人的?” 春吟将脸上的眼泪擦干净,声音里尤带着哽咽:“……当年,小姐在灵堂上失踪之后,二夫人没等夫人过了头七,便要将我从府里撵出去,她说,说原先留着我也不过是为了照顾个病恹恹的小丫头,如今那小丫头是死是活都不知道,还在府里养着个白吃白用的闲人做什么。我抱着夫人的牌位在赵府门外跪了两天两夜,这才终于求得老爷心软,让我留在厨房里当个杂使丫鬟。 虽然勉强在赵府里求得一席之地,但对于二夫人来说,作为服侍过夫人的最后一名丫鬟,我依然是她的眼中钉骨中刺,如石在胸如鲠在喉,她买通了厨房的管事,买通了阖府内的下人杂役,用尽一切手段想要将我赶出去。 就这样在府中浑浑噩噩过了三四年,我被逼得连苟活的机会都所剩无几,二夫人院里但凡要汤要水定是指定我送过去,而哪怕汤热了些水凉了些,她都会借机发作让婆子将我教训一顿。我实在没办法,所以有天夜里趁着老爷回来得晚歇在书房,偷偷端了碗鸡汤送过去……” 春吟停下来,满脸的懊悔羞愧和无地自容,伏在地上给容清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我知道这番行为自甘下贱不知廉耻,我知道自己对不起夫人也对不起小姐你,可是这是我能活着留在赵府的唯一办法。当年是夫人将我从难民堆里捡回赵府的,夫人给我衣食教我习字,恩同再造重于泰山,我这条命就是夫人的,夫人因奸人所害心冷身死,我这条命就是小姐的,小姐失踪之后了无音讯,我这条命的唯一目的,就是为夫人为小姐守住这赵府的一切。” 春吟抬起头,泪光莹莹的眼睛里是绝不娇弱的执拗决绝:“赵府是夫人靠着救驾之功一力撑起来的,它不属于老爷,不属于老夫人,更不属于柳漪漪和她所生的二小姐,赵府里的所有东西,只属于夫人和大小姐。我知道小姐你总有一天会回来,只要能在那之前为小姐守住赵府,别说是恬不知耻的勾引老爷,就算教我将这府里上上下下的杂役全勾引一遍,我也能做到的。” 容清久久没有说话。 “这望海阁里,”她终于轻声道,“一直是你在打理收拾?” 春吟抹了抹眼睛:“是,最开始几年虽然想要打理但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成为赵府三夫人之后,我每隔两天都会过来一趟。海棠树长得快,请人修剪了好几回,屋子里则什么东西都没移动,依旧是当初夫人最喜欢的样子,只除了外头那间西厢房……” 容清知道她说的是哪。西厢房,正是娘亲上吊自缢的地方。她一进院子便发现了,门外上了好几条厚重的铁锁给封了起来。 “你做的很好,那里就继续封着吧,反正也没有人愿意进去。”等到手刃柳漪漪那日,倒可以带着她进去瞧瞧。 二人之间又是一阵沉默。 许久之后,容清问她:“当了赵府的三夫人之后,你开心吗?” 无论那夜她走进赵子洲书房最原始的意图是什么,今日在大厅之内,赵子洲看向她的神情,与看向柳漪漪的神情,却是截然不同无可分辩的。能从柳漪漪手上夺得赵子洲的关注和宠爱,必然非一日之功,而在这个过程中,她又是否动了真心呢? 春吟猛地抬眼看向容清又飞速垂下头去,双手因为太过用力而在帕子上扯出了深刻的褶皱,像是一只藏在林叶之间忽然被猎人发现踪迹而仓皇不安的鸟儿,紧咬着嘴唇道:“我……老爷他,他很照顾我……” “如果有一天,”容清又开口道,隐藏在面具后的脸上神色难辨:“我要离开赵府,离开延康城,甚至离开大庆,你愿意跟我一起吗?” 春吟眼中光芒连番闪烁,将手中的帕子攥得更紧,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容清了然。唇边弯起一抹笑意:“你不用在意,我只是随口一说。春吟,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这个名字,你记住,从今以后你不再是我娘的丫鬟,也不再是我的丫鬟,更不用再对我下跪行礼,你是赵子洲明媒正娶的平妻,是赵府当家作主的三夫人,这是你自己的选择,我从未因此怪过你,并且愿意给你最衷心的祝福——如果有可能,我希望你能成为赵府中最幸福的人。” “小姐……”春吟怔怔望着她,眼中再次落下泪珠。 容清伸手将她从地上扶起来:“好了,再哭下去眼睛就得肿上好几天了。你独自出来这么久,院里的丫鬟也该着急了,我在赵府里还要住上好一段时间呢,欢迎你以后经常过来做客。我这里其他东西没有,糟鸭掌还是有许多的。” 春吟没忍住笑了一声,尤带泪痕的脸上满是羞赧:“小姐,你还记得……” “当初大半夜里连吃了三盘糟鸭掌,辣的吐着舌头到处找水喝,差点没把起夜的娘亲吓个半死,这事就算我想忘也忘不了的。” 春吟更是羞得无地自容,脸庞涨得通红,直到容清将绿水几人唤进来,倒了盆温水给她擦脸,重新梳了发敷了面,这才好上许多。 等到她起身告辞,从帘子下将要跨过门槛时,容清叫住她:“谢谢你,将娘亲住的地方照顾得这么好,谢谢你。” 春吟张了张嘴,像是想要说些什么,然而到底什么也没说,冲着容清作了个揖,一低头走了出去。 门帘重新放下来,容清伸出掩在袖子底下的右手,露出一枚攥了许久的玉佩。 玉佩通体碧绿,古朴温润盈盈生辉,一面刻着“神医谷”三个篆体小字,另一面精美繁复的流云纹中央,有一个龙飞凤舞的“黄”。 绿水走过来,弯腰将容清手边已然凉去的茶水换掉,随着动作从腰间绸带上垂下一枚一模一样的玉佩来i,唯一的差别是,绿水那枚正中央是个“绿”字。 见容清盯着手中玉佩沉默半晌后叹了口气,绿水不由安慰道:“小姐,你有心提携她那是她的造化,不过她既然志不在此,只想待在赵家,那只能说她和咱们神医谷有缘无分了。” 容清笑了笑,将玉佩递到她手上:“是是是,就你看得最开,将这玉佩好好收起来吧,估计很长时间里都用不到了。” 神医谷七大药使,各个武艺超群身怀绝技,以赤(迟)、橙(陈)、黄、绿、青、蓝、紫依次命名,现今其他六字各有其主,唯黄字之下空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