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洪三爷的守卫并未增加,甚至查看的时间间隔延长了,既然已经知道中蛊发作的症状和周期,她反而不着急了。人们总以为刑讯虐待本身能造成极大的痛苦,殊不知等待即将到来的判决或是刑罚才是最可怕的折磨,前者虐身,后者诛心。君不见菜市口上秋后问斩的江洋大盗,刽子手鬼头刀落的那一刻都是一副慷慨赴死的英雄气概,却没看见他们对着那碗大鱼大肉的倒头饭,迟迟不下筷的煎熬。洪三爷并没有再次被下蛊,因为未知的痛苦震撼力才最强,再来一次,不但没有效果,反而会增强他的信心,所以,她让他看着自己身边的人慢慢发现身体的异样,经历和他当初一样的恐惧和痛苦,自己却眼睁睁的只能在一旁看着,毫无办法。当然,为了防止那两个女人发作以后,神智不清之下伤害自己或是洪三,她们也被各自锁在地牢的死角,互相都够不到对方,但都能一清二楚的看到彼此。 或许有人会质疑这种做法太过残忍变态,宋大小姐毫不在意。先不说这世道早已不受道德约束,特别是这天高皇帝远的滇西大山,此时更是恢复到了丛林法则,强者为尊,适者生存,道学先生们早就骨头渣子都不剩了,宋小姐回想这过去的十余年,离奇叵测,噩梦一样的荒诞,却又鲜血淋淋历历在目,如那玉石眼珠的冰凉异物感一样不容置疑。她终归还只有二十几岁,女人最美好的十几年光阴消磨大半,未来也不会有惊喜期待,滇西南大山的潮湿天气时时用丝丝缕缕的疼痛提醒着她那个万般无奈的下午,家破人亡,流离失所,面目全非,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在那里,在自己手里,却还在用整个阴谋做筹码,负隅顽抗,嘲笑她一介弱质女流,无可奈何的窘态。 宋大小姐不信佛,也不信基督,别人打左脸伸右脸,换不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只有更蛮横霸道,残酷无情的欺负,用前世业报也解释不清今生的飞来横祸,善恶不公,只能用来麻醉自己。君不见人言,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命不长,宋小姐自己也不懂,十六岁以前,自己一个孩子能造什么样的罪孽,才会招致如此的不幸。她不想听前世今生,因果轮回,谁看见了?善不得嘉奖,恶不见惩罚,于世人何益?她从小读过不少书,眼界开阔,那学堂中的洋教师也讲了不少海外见闻,原来自天竺传入的佛教与世世代代念的菩萨也早不是一家,最初的教义连众生平等都没有,她不屑,也才惊讶古人的道义和一,佛不应一味教众生忍耐,金刚怒目,罗汉伏虎,才是大慈悲。不惩恶何以扬善,善恶不分才是人间大恶!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驺狗,她不介意做那夜叉修罗,替天行道! 守卫倒是向她汇报了另一个有意思的情况,自打把那两个女人和洪三爷关在一处后,黄副官有时会朝地牢巴望。她略一思考,问那人黄副官一个人还是带着军医或者其他随从,守卫说就他一个,每次来的时间都不固定,离得也不太近,但也不避讳。她皱着眉头,认真思索,黄副官来探视是不是李长官的意思,那李长官想要干什么用不着藏着掖着,他到底是自己的老板,用不着看她的脸色?那要么就是黄副官本人的意思,这两个女人里有他认识,甚至在意的女人?黄副官才二十多岁,那两个女人最年轻的也有三十五,六了,难不成是亲戚?洪三爷的小妾是云南人?这虽然听起来离谱,可也不是完全不可能,那黄副官大可第一时间来找自己,这点面子还是有的,况且也不是什么重要任务,他那么精明的人怎么会看不出来? 这究竟是宋小姐本人的事,黄副官不吐口,她也没理由自己主动去问。又过了几天,果不其然,那两个女人体内的蛊也发作了,似乎比洪三爷当初的情况更剧烈,据看守说两个女人披头散发,歇斯底里,日夜哭号尖叫,如同厉鬼一般,自己虽然手里有过好几条人命,光听声音也是胆战心惊,如临地狱,看守明确表示自己需要喘口气,请求宋小姐找人接替他的差事。她倒是很痛快的挥挥手,让他领别的差事去了,抬腿就要直奔地牢。走了一段,她忽然停下转了方向,那正是黄副官平时值班的地方。 没想到才走了几步,就看见黄副官迎面走来,似乎早有准备的赶过来,看来也是得了消息。她也不多问,点头示意黄副官和他身边的军医,前次也在的那位同去。这位军医大名程震,并非云南本地人,乃是扬州人士,家中世代经商,做布匹丝绸生意,扬州城的花团锦簇,十里烟花,一大半都来自这位程兄家的布庄绸缎铺子,可谓家财万贯,不然也掏不起他留学德国的学费。他学成回国以后,一没继承家中的买卖,二没有开馆行医,反而投笔从戎,幸亏家里人丁兴旺,上头五个哥哥,父亲虽是商人却颇有点爱国情怀,于是一番打点,程兄得以在行伍中学以致用,倒也志向专业两不误。 黄副官这次没有和程震并列而行,反而快走几步,追上宋大小姐,似乎颇挣扎了几下,才开口跟她低声说道,“宋小姐,黄某一向敬佩你的为人和胆识。。。”,她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由放慢了脚步,等着下文。后面的话似乎更不好说,黄副官欲言又止了几次才终于开口,“宋小姐,你跟洪三的恩怨,黄某断没有资格插手,可是,可是。。。”。她终于停下来,后面的话必然不好听,但似乎很重要,程震倒是很有几分眼力,反应很快在距离两人不远也不太近处停了下来。 黄副官平日里白净而不见喜怒的脸,此刻有些发红,目光却一如往昔的锐利明亮,他抬头坦然道,“宋小姐,如果你要调查洪三做的坏事,黄某愿意效劳,我在黑白两道上都有些朋友,说得上话,哪怕是杜先生那里,也有几分交情。。。”,看得出来,他是有心帮忙的,不然也不会如此交底。他艰难的说,“可是,他身边那些老弱妇孺,未必知情多少,未免,未免。。。”,黄副官究竟没有当面说出口,但是意思已经很明白了,他认为她逼供的手段太残忍。 她在外面历练了不少年,说是早几年,她或许会立马翻脸,直接喝道,“老娘的事,轮不着旁人说三道四”,毕竟是手里拿枪身上有人命的女强盗头子,说出这样的话不奇怪。可手上的血越来越多以后,她的性子反倒内敛了,不是后怕什么,而是熟知力量也更自信掌控力量的自信,所以她没有露出不悦,反而努力笑了笑,算是对对方善意的答谢,毕竟人家一直都在帮她,以后也少不了这份助力。但只是表面,其实不悦是有的,她终究没有坐下来,细细跟他解释前因后果,因为两人没到那种关系。她抱拳拱手,平静道,“黄长官的恩情,我没齿难忘,以后还得仰仗您的人脉。我知道您为我着想,句句良言,我自当深思”,语毕做了个请的姿势,黄副官脸上表情复杂,精明如他,已经知道自己那番话其实没起作用,对方也给足了面子,再提无益,便也只好低头走路,不再言语。 还没到地牢,里面传出的鬼哭狼嚎,已经说明了里面的情形,怪不得那个守卫非要换岗,这种地方确实没法常待。她没理睬黄副官两人脸色难看,径直走了进去。洪三并没有再中蛊,上次的虫子也吐干净了,每天吃喝管饱,不过他的情形看上去比中了蛊的两个女人好不到哪里去,面色蜡黄,眼神麻木空洞,有时候还会跟着那两个女人一起不知在叫嚷什么,跟三重奏似的。程军医在一旁发表见解,振振有词的说,这种蛊大概会影响脑部功能,至少是产生幻觉,这些幻觉与各人经历有关,大概是心里深藏的恐惧,惭愧,或者其他痛苦经历,但有意思的是,洪三爷已经解除了蛊虫,却没有痊愈,反而在外因的影响下再次发作。他怀疑这种蛊造成的伤害其实是永久性的。宋小姐其实不关心洪三爷会不会留下后遗症,她问程军医,这种伤害能不能伪装。本来是不抱希望的随口一问,没想到程震居然立刻给出肯定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