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漆黑一片。
他决定说出来:“当时我在场,和父亲在同一间木屋里。”
成凌猛地坐起来,“记录里完全没有提到这件事!”
“那应该是因为我完好无损,没有受一点外伤。人们发现我的时候,我能走能跳,按例送去医院,而医院检查后,实在没什么好记录的。何况那是发生在偏僻的山区,没有任何官方记录也不奇怪。”
成凌敏锐地感到,钟哲平静的叙述背后埋藏的东西。“不对。资料上说你父亲是整整30个小时后才被搜救队找到,而且当时屋里还有一对夫妇,是他邀请同去的大学同事。”
他顿了顿,开始陈述惊人的事实。
“他们三人都死了,只有你活了下来。雪崩会彻底隔绝外界,在坍塌的木屋里,在整整30个小时的黑暗中,你和……待了超过一个昼夜。”
成凌实在无法说出“你和三具尸体”这样的话,他怕再激起钟哲的反应,也已然明白得太多,竟直接胸口闷窒了几息。
该死的,他当时才16岁。
沉默片刻,成凌才道:“你用了多久才重新适应黑暗?”
“不那么容易,但至少还能忍受。医生说我的创伤后应激障碍程度应该较轻,治愈得也很好。事实也确实从大学毕业后,一直都没有再复发过。”钟哲笑了笑,“但其实,我到现在还会整晚开着灯。”
成凌径直起身,拧开了墙角的落地灯。
接着,又是各自躺在床上的沉默。
钟哲忍不住长呼出一口气,“说点什么,比没有声音要好。”
成凌想了想,并没有刻意避开这个话题,“你知道,我因为执行任务的关系,见过许多。和我一样的同伴,敌人,有意或无辜被牵连的人,因为过程中会发生太多超出常人忍受的事,所以无论哪一方都会有PTSD。”
他面朝天花板,回忆道:“我自己也有过短暂的应激状态。”
他这才侧头望向钟哲,“所以我很了解你说的,各种。如果接下来再有什么,我希望你毫无顾虑地告诉我。记得把你那旧家的教养都扔到门外去,你刚还说了什么,为国牺牲?XX……!”
这还是钟哲第一次听到成凌爆粗口,直接把他给逗乐了。
他侧蜷在床上,从上往下看着成凌,屋里的灯光,令人安心的男人,还有逗笑了的气氛。
钟哲又想起治疗师的话,引导,疏解,承认,接受,超越。他已经不是当年的男孩,也早过了最初夜不能寐的服药期,这么多年,他按医嘱引导疏解,亦努力承认和接受,却不知道如何去超越。
这么多年,他没有机会和除了治疗师以外的人谈起这个,也几乎没有想过去向任何人倾诉。
“雪崩以后,是彻底的静,世界没有一丁点声音,除了死寂还是死寂。死亡大概就是那样……”
成凌静静地听着钟哲描绘,听他细细述说死寂的可怕,说得那么真和细,让成凌有直接置身其中的感受。接着,他又开始说黑暗。
“眼睛是毫无用处的,恐惧会有一个临界点,临近边缘你就会感到狂躁,过了应该就会发疯。我很小就跟着父亲学过打坐,我想让脑子停下里,就开始背长卷的佛经……”
后来,他又说到了幻觉。
“幻听,不停地,各种各样的幻听。没有现实,你感受不到任何的现实。所以只有梦境,无尽的,梦套着梦……”
成凌始终专注地听着,整个人向着钟哲。
他听他把所有的环境和感观说得那样详细,细到可以伸手触摸。
可他不谈人,一丁点都不谈父亲和他的两个朋友。
成凌明白,这才是钟哲真正无法触及的地方,是他表层治愈下的伤口。
在没有现实的坍塌木屋里,他谈的所有环境和感观就成了现实,成了摸得到,看得见的存在。而死去的父亲和他的朋友,则成了更深的心理暗面,是唯有治疗时才会选择去翻动的记忆,是不可碰触的伤口。
夜里,成凌没有睡去,而是陪着钟哲,听着他呼吸,翻身,感受他长久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接近黎明的时候,钟哲才渐渐变得呼吸匀称起来,安稳睡去。
四个小时后,成凌起身,坐在沙发上,静静守着钟哲。
五个小时后,成凌看着钟哲醒来,睁眼就找寻他的存在,等看见了,脸上显出掩不住的笑意。
成凌从来不是一个迟钝的人。
他不太喜欢那个笑容,如果此前只是有些风吹过湖面,那么经了这一夜,这笑容就成了一颗石子,彻底投进了湖心。
“早。”
“早。”
成凌起身走到窗边,隔断晨曦的帘幕被拉开,阳光经由他的身前,一路洒到钟哲的床头。
满室晨光,驱尽黑暗。
“昨晚我又想了很多关于河图的事。”钟哲坐起身来道,“这些人盗取河图的意图,极有可能是他们相信河图和洛书合在一起,能带来神秘力量,‘改天换地’。
他们到底研究出了些什么,一旦洛书得手后,又准备怎么做。只有知道了这些人的想法、行动,才能从中找到线索。”
钟哲抬头看着慢慢走向他的成凌,“要搞清这些,我得回一趟英国。所有历年的研究资料都在那里,龟甲上的文字也需要好好研究一下。”
成凌停在床边,钟哲能清晰看见他严肃的面容。
“一旦离开国境线,绝密任务在海外的执行,将为了隐蔽而放弃大量的后备支援,而危险将成倍增加。
你确定要这么做?”
“即使我们哪儿都不去,危险也会找上门,不是吗?
你是担心我,还是担心任务?”
钟哲不认为成凌会担心他自己。
“我接到的任务是,你和河图一样需要保护。”
晨光里,钟哲的眼睛琉璃闪烁,他笑起来,“不如,我们现在就走?”
成凌点头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