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洛生叹了口气,轻轻抚.摸着竺颜的背,直到竺颜的身子慢慢瘫软,他才将她抱离桌边。 屋内陷入了黑暗,时而轻柔时而粗重的呻.吟声不断传来,凌月兮满脸是泪,一直立在浓浓夜色中。 安陆离后半夜在宫中值班,之后又随着皇帝上了朝,辰时才下值,一回到房中,便见凌月兮趴在桌边,睡得很沉。 他看了看天色,想着她定是一夜没睡。周围没人,他忍不住弯下腰,细细凝视着凌月兮的脸,她的脸蛋红扑扑的,似乎是昨夜受了冻,他取过一件外衣,轻轻覆在她身上,她的睫羽一颤,双目张开,有些迷离地看着他。 安陆离温柔地笑了,轻声问:“怎么在我这睡着了?” 凌月兮忽然想到竺颜那句“整天板着脸,笑也不笑一下”,眼眶立刻红了。 “陆离……” “唔?怎么了?” “竺颜公主她……” 安陆离盯着她。 凌月兮心中交织着怜惜与一些不明的愁绪,鼻尖连同整颗心都酸了起来,倾覆了原本对安陆离为了燕国继续隐匿身份靠近辽国核心做法的赞同,她忍不住拉着安陆离的衣袖,抽着鼻子道:“你不要娶竺颜。” 安陆离眼睛一亮。 “你说什么?” “不要娶竺颜……”凌月兮哭了,“她不会对你好的……” 安陆离皱眉,眼波沉了沉,警惕地看了眼屋外,低声问:“出了什么事?” 凌月兮将昨夜所听所见说了一遍,昨夜她便已想明白,这些事安陆离迟早会知道,那么,不如让他早些知道。他们可以一起想办法,安陆离并不是非要娶竺颜的。 哪怕他也已经无法迎娶红缨,可她还是希望,他不要为了燕国,将自己的姻缘,甚至是一生就这样沉入泥潭。他这么好,这么耀眼,一定值得更好的。 原来,不知不觉中,她已经这么欣赏他。 安陆离看着凌月兮忧伤而悲悯的目光,忍不住用手覆住她的双眼:“我没事的。” 凌月兮的睫毛轻颤,安陆离的手心微痒,于是不过一瞬,他便将手放下,问:“你是关心我,才一早来这里等着的吗?” “我夜里就来了,”凌月兮哑着嗓子道,“可是你不在。” 安陆离有些心疼:“你该回去休息的,我真的没事。” “你怎么会没事?”凌月兮激动道,“你为了获取辽国情报,这么多年都没回燕国,如今要娶的女人竟还跟别人偷情!陆离,你只是个暗卫,又不是没有心的钢铁,怎会不难受的?” 安陆离有些动容,他拍了拍凌月兮的肩:“我不难过,洛生和竺颜的事我早就知道。” 凌月兮错愕地看着他。 “洛生和竺颜,已经相识五六年了吧……那时我还跟在洛生身边,对他们的相识相爱,都看在眼里。”安陆离在凌月兮身边坐下,“皇帝不希望自己的公主嫁给一个权臣,所以他们的感情,从未见过光。” 凌月兮捏着自己衣服上的布料,良久才回过神来:“那你为何要答应这门婚事?” “由不得我不答应的。”安陆离无奈地叹息。 凌月兮看着他,又怔怔落下泪来,安陆离取出一条手帕,为她轻轻擦拭泪水。 “我初来临潢时,只有十一岁。那时临潢还不如现在太平,我一进城,就遇到一个乞丐帮派,要绑我入帮。我甩脱了他们,却露了功夫,被另一群人盯上,围攻了我,我受了伤,在大马路上躺着,动弹不得。” 说到此,安陆离勾起唇角:“现在想起此事,还觉得有些丢人。当时我十分无措,是路过的洛生救了我,将我带到府中,请大夫给我疗伤。” 凌月兮沉默地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不发一语。 “那时洛生还未入仕,只是个贵公子。他说,他之所以救我,是因为看中了我的功夫。我在他身边三年,第三年时,辽国开了恩科,文武官员都招,我跟洛生说我想试试,他竟一下子就应准了,那年我是武状元,你知道的。” 凌月兮记起红缨向自己炫耀安陆离考了状元时那兴奋得意的样子,当时凌月兮忍不住提醒她:“你就不怕他在辽国当了大官,再也不回来了?” 红缨笑得更加灿烂:“陆离一定会回来的。” 凌月兮的心有些痛,安陆离蹲下身,抬头凝视她:“不管是御前侍卫还是驸马,在辽帝眼中,我都只是一颗棋子而已。一颗棋子,哪里需要有感情?只是他们不知道,我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我心心念念的,是大燕的山川河流、人文风物。我是太后的暗卫,替太后探听辽国情报才是我的使命,至于辽帝怎么对待我,公主心里装着谁,对我来说都不重要,我只要做好我需要做的就行了。” 凌月兮难受得如同心都皱了起来,她没有露出神色,勉强笑了笑问:“你真的不恨萧洛生?” 安陆离随意一笑,低下头,目光凝聚在腰间的剑上:“他于我而言是恩人,哪怕他从不懂我心中所想,我却还是感激他的。” “可……”凌月兮眨眨眼,“他是辽国重臣,日夜操劳,所谋皆是为辽国,你却是燕国人。” 安陆离摇头:“太后和洛生都是我的恩人,为了太后和燕国,我可以付出一切。可是若有一日,有人将矛头指向洛生,哪怕那人是太后,我也定会在洛生身前护着他的。” 凌月兮想问如果为了太后和燕国,萧洛生必须死呢?她想了想,没问出这句话,毕竟萧洛生只是个文臣,应该不会站到与整个燕国对立的位置。 安陆离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露出温暖的笑,凑到凌月兮面前问:“红缨,你不愿我娶竺颜?” 凌月兮听到“红缨”二字,猛地往后一缩,下意识地摇头否认,然而想到红缨,心头有一丝不忍,犹豫着点了点头。 “你到底愿不愿?”安陆离奇怪道。 “不愿,不愿。”凌月兮站起身,朝着洒满阳光的屋外走去,她不敢再与安陆离单独待在房间。 她的身后,安陆离又笑了,只是笑中,带着一些压抑的失落。 夏日微醺的风吹动轻柔纱帘,凌月兮满怀心事地坐在窗边,一只鸟儿飞来,在她窗台流连了一会儿,又轻啼着飞走了。 凌月兮终于明白了什么叫“被养着”。她的住处周围还住了一些小厮丫鬟,他们都是每日卯时就起床,洒扫或者准备早膳,虽然萧府只有萧洛生一个主人,可他的衣食住行无不精细,用小丫头们的话来说,他是个“不好伺候”的主子。 想必当初安陆离跟在他身边,也是受了很严格的要求的。 倒是凌月兮,自入府起就被定义为“被养着的戏子”,只需要想些新鲜曲目来逗萧洛生开心就行了。她可以肯定,自己会的花样能让萧洛生新鲜好一段时间,左右她在萧府也待不长久,所以对于萧洛生的喜好,她从不琢磨。 让她反复琢磨,却仍然一筹莫展的,始终只有一个安陆离。 她来临潢的初衷,是扮作红缨与安陆离接触,与他重新建立信任,这些她已经做到了。她甚至试探了安陆离对红缨的心意,虽然答案很遗憾,但毕竟红缨已不在,她也没办法为他们做什么。 其实她的任务已经完成,可以回燕国了。但她如今已经与安陆离成为了朋友,也看清楚了他的处境,哪怕他一次又一次地说他没事,她却无法对他坐视不管。她是太后的使者,更是红缨的密友,只要是红缨想做的事,她都会帮她完成。 若是红缨在这里,她会怎么做? 恐怕,会想尽所有办法,带安陆离离开辽国吧。 是夜,辽宫夜宴,京中各王公贵族纷纷携家眷入宫,场面热闹非凡。 安陆离正好前半夜当值,他佩剑立在辽帝耶律勋身侧,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有女眷坐在竺颜身边,奉承地夸赞安陆离:“准驸马当真是英俊威武呢,殿中这么多男儿,数他最玉树临风了,也只有这般不俗的男子,才能配得上竺颜公主。” 竺颜将盏中殷红的美酒饮尽,露出一个没有温度的笑。她看了眼安陆离,有些憎恶地扭过头,正好对上萧洛生的笑容,眼中的厌恶情绪瞬间被喜悦代替了,她对着萧洛生遥遥举杯,然后轻尝了一口。嗯,真甜。 席间君臣共饮,耶律勋兴致十分高昂,大谈辽族当年征战四方的丰功伟绩。阶下群臣皆露出神往之情,更有不少人频频举盏,恭贺耶律勋的千秋大业,尊硕王耶律冉站起身,高声道:“皇上!如今西北、西南各部都已臣服我朝,我们是时候挑战最强大的敌人了!” 整个大殿顿时安静,耶律勋眯起双眼,耶律冉昂首挺胸地立在席位上,浑然不畏惧的模样。 一旁的靖宣公站起身,语调平和道:“今日听皇上说征战之事,大家都激情澎湃,尊硕王说的,皇上若是不允,大可当他是酒后失言。” 耶律冉瞥了他一眼,十分不屑地“哼”了一声,装什么老成持重。 “只是,若皇上愿意考虑尊硕王的奏请,等到我大辽剑指燕国的那一天,老臣请求带兵冲在最前方,踏平燕国的疆土,为皇上将那人人称羡的富饶之国收入我大辽版图中!” 耶律冉愣住。 其他的王公贵族和朝臣将军们也都被靖宣公突如其来的豪言壮语鼓舞了,有几名将军当即起身,表示自己也愿带兵,为国开疆辟土,甚至连文臣们也变得热血沸腾。 整个宴会的氛围变了。 耶律勋收起犀利的眼神,呵呵一笑:“众爱卿真的愿意?” 殿下众臣的声音整齐嘹亮:“愿意!” 耶律勋握杯的手一紧,将手中金盏举起,再重重放下:“好,好,好!” 众臣山呼万岁,磅礴的气势穿过殿门、穿透厚厚宫墙,回荡在临潢的夜空。 凌月兮忽然惊坐起来,看向垂挂着粉红色珠饰的床顶,不知为何,她忽然感到一阵心悸,于是下床走到房门口,看了看寂静的院子,又往外喊了一声,不一会儿就有小厮跑来。 “月兮姐姐,你怎么了?” “噢……没事,”凌月兮挠挠头,“大人在吗?” 小厮怪怪地看她一眼:“大人入宫赴宴去了,恐怕要到丑时才会回府呢。” “噢,那……没事了,不好意思,还把你喊过来。” “没事,”小厮天真地笑着,“月兮姐姐什么时候唤我都成。” 月兮抱歉地笑笑:“不耽误你了,你去守着吧,我先睡了。” 回房后,月兮背靠着门,呆呆看着黑暗的房间,觉得今晚自己恐怕要失眠了。 宫宴还在继续。 歌舞又起,气氛恢复了欢愉,只是君臣间所谈及的内容变了。 安陆离面色不改,脑中那根弦却已紧绷起来。 “皇上,”靖宣公坐在席位上抱拳道,“臣以为,燕国虽强大,却也并非毫无弱点可破。” “爱卿何出此言?”耶律勋挑眉,身子微微前倾。 靖宣公看了一眼耶律冉,又环顾正看向他的众人,道:“皇上不会不知,如今燕国最大的问题,在皇室内部。” 耶律冉眯起眼:“你是指……” “燕帝安九岳,今年已有十五岁了。”靖宣公脸上浮起意味深长的笑,“当年他即位时,还是个五岁小儿,生母又早亡,整日里只会拉着殷太后的衣角,‘母后’来‘母后’去。” 一名内阁大臣站起身道:“臣明白了,今日的安九岳,已非当年牙牙学语的娃娃,他已经明白,殷太后并非他的亲生母亲,对他也没有什么母子之情,不过是个想要利用他来获得权势的女人罢了。” “所以,两位爱卿认为,我们可以利用小皇帝对太后的不满,让他们两败俱伤?”耶律勋深深笑了,“那么,你们可有什么好主意?” “主意,皇上您自己恐怕也想到了。”靖宣公恭敬地低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