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位牟利,残酷不仁。史大一入狱,府衙原就掌握不少线索,加之养乐山人赃并获,审查起来也快。据说他刑讯当日还一口气咬出来不少,都是些有身份的。现下,廷尉程大人已经全盘着手,想来不久便会奏报燕帝了……” 四月中,满园芳菲初显颓势,有碎瓣相互融杂,馥郁馨甜之中,藉过墙春风满庭跃动,轻灵如雪,缤纷如霞。 斜靠在棠下软垫上,叶寻一手捻转薄纸,一手匀速抚摸着靠在膝上打鼾的克伦。 凝霜白衣,橙黄乖兽,不知不觉,兜一层缬晕落红。 久不见叶寻发声,逐影探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公子……你睁着眼睛做梦呢?” 叶寻这才回神,一把将他的熊爪子拍开,“干什么呢,继续说啊?” 逐影愣愣地忽闪两下眼睛,“我……说完了!” “说……”叶寻激动直身,吓得克伦一哆嗦。她连忙顺着它圆乎乎的耳朵挠了挠,“哦哦哦,乖啦,继续睡!” 安抚好克伦,叶寻才压低声音道:“这怎么刚开始就结束了?” 逐影:…… 他无奈扶额,“公子啊,你要不要让我来算算你发……咳咳,发呆了发多长时间?” 他其实想说的是另一个词,由于保命为上,怕被叶寻打死,才换了一个相对温柔和谐一点儿的! 可即便如此,还是赶不过叶寻的飞快旋转的大脑。她抬手便给了逐影如愿以偿的一巴掌。 然后不满道:“你吵着我小石头睡觉了!”像是为证实自己所言非虚,她还摸了克伦的脖子。在克伦不舒服的晃动大脑袋反抗时,对逐影道:“看到没?” 逐影:…… 他说:“好吧,我看到了!” “咳咳,说正经的,”清了清嗓子,逐影道:“接下来廷尉府还可能继续追查,毕竟还有许多事没剥开来,要不要……” “先不用。”叶寻打断他,继而道:“他们不会再查的。” “为什么?” 叶寻将捻成小细桶的薄纸丢了出去,“就等等看喽!” …… 果不出所料,至四月底,明明可以从进出账务上,便能找出背后到底是谁在给史大提供便利。可廷尉府根本就没有深度挖掘的意思。后续审问当中,史大俊态度尚好,最终掐准时机,一力担下所有。府衙为求尽快破案,确实不打算追究下去。 轰动一时的六围案,就此,草草了解…… 听人汇报这一消息的时候,叶寻正在景王连昭府上。此次案子经手的是廷尉府执事程安阳,好容易松口气,他褪下一袭官府,便私下请罪来了。 一案扯出连昭手下十数人,担任要职者有,空壳子商贾也不少。总之,这些人都是养乐山的常客,被重新押回的囚犯亲自指认,由不得他们不认账。 “尽快了解也好,你且起身吧。”连昭淡然落下黑子,盘上局势,步步明朗。 叶寻悠然端盏,浅思片刻,手中剔透白玉状似无意地弹出一枚,“是啊,很好。”她看着程安阳,笑赞:“程大人出力不少,做的委实不错。” 程安阳在连昭示意之下落了座,扶手温润一示,“居要织、谋人事。说来……惭愧、惭愧!” “是大人谦虚。”叶寻勾了勾唇角,便敛回视线,再落一子。 程安阳是当朝大司马程岱大人的长子,娶的是大将军长女。而这位传说中,因灭一国而杨威四方的大将军,正是景王连昭之舅父。 关起门来都是自家人,程安阳又是个温润谦和的世家公子,城中声誉颇佳,深得连昭之心。不念功劳还有苦劳,连昭又是个惜才的,这最后,自然饮上一盏茶便无事的。 “那些人,折了便折了。”连昭不甚在意道:“有恩照在前,叶居士在后,本王何愁吃不饱饭?” 程安阳轻笑,“殿下抬举。” 目光扫过棋局,叶寻看着连昭,灰瞳蒙雾,深不达底,“殿下,我好像又要输了?” “只要你不想,便不会……”连昭以拳抵下颌,略一斟酌,方才不紧不慢地捻起一子…… …… 回到涿月山庄,已近黄昏。 叶寻撩袍刚跨进庭院,三枚细针便直冲她面门袭来。逐影见此大骇,一个跟头翻得没了踪影。 叶寻:……还有没有点儿义气了? 她拂袖挡开银针,冲着逐影离开的方向飞了数道白刀子! “那个爱说媒的小胖子是你让人送来我药堂的?” 如歌妙音拔高一度,尖利又凶狠的传了出来。就像是风中带着明晃晃的刮刀,一字一句,划的叶寻耳膜发疼。 她头也疼。 扶住突突乱跳的额角,叶寻道:“什么爱说媒的小胖子,说了几遍了,他叫史大富,大富大贵的大富!” “别给我扯,他是谁不用你来提醒我!”逐月单着碧色春衫,裙角如流水。与自身气质极不相符地阔步一迈,恰映一脸怒容,走出地动山摇般的晃荡。 叶寻:…… 她悄悄地挪了一步,避开逐月吃人似的眼神。 “说——”她有意在叶寻面前站定,抬起下巴。明明矮了多半头,凶起来气场竟达三千丈,叉腰道:“是你把那胖子从地牢里捞出来的?” 叶寻点头,“他也是受他大哥连累嘛,不救会被狱卒折磨死的……” “他死不死关你什么事?”逐月气得鼻孔生烟,拔出三枚针来就想往叶寻身上戳,“史家人做过什么,怎么对你的,你都忘了?用不用我来帮你回忆一下?” 叶寻:…… 针尖落入眼底,教她有点儿犯怵。“快别闹了。”她把住逐月的手臂按了下去,“他人到底怎么样了?” 凡进廷尉府的,不挨几鞭子哪有轻易放出的道理。史大富又是个细皮嫩肉的,被史大俊连累,又遇上大案子,自然要糟不少罪。让程安阳放人那天,风娘遣人去接了,叶寻在酒坊里等消息。所以到底伤势如何,她也没机会知道。 “哼!”逐月鼻息一扬,将针收了回去,“没死,活着呢!” 叶寻闻此,默然浅纾口气…… “不过……”逐月倏然转身,思忖须臾,从袖子里扯开一块白布丢进叶寻怀里,“他人走了。” “走……”叶寻一愣,“他走去哪儿啊?”他还能去哪? “我哪儿知道?”逐月冷冷语毕,就着院中软毯坐下去,“指不定去投奔亲戚,或者抱朋友腿了。反正这大燕这么多地方,他去哪都一样,又饿不着自己!” 话是说的没错。史家欠她之多,杀百次不足以偿还之一。可是对史大富本人来说,他从始至终都视她为至交、为恩人,不曾欠过他一分一毫。 她不过是在两年前的冬季,好巧不巧途径城外冰湖,将不慎落入,正孤立无助的史大富给捞出来罢了。 那时的她,只以为举手之劳,还不知他姓甚名谁。如果早有预料,她自己都不知道会不会伸手…… 叶寻垂目摊开了史大富留的半片布帛。话还是史大富的话,操心的、遗憾的,就只那一件事。 “不管男的女的,你得赶紧,都二十六七的人了……” 叶寻看着看着就笑了,“这个史红娘!” 苦中作乐也好,坦然以对也罢。史大俊已被判处绞刑,史家查抄,连藏匿严密的莫窟楼都没能幸免。 希望他是真的能看开吧! “逐影……”叶寻收起白布,冲着院外道:“问问他是去了哪儿,让人多照看着。” 在逐月拔针穿刺之前,逐影闪了一瞬,只道一句“是”,便忙不迭翻过墙逃命。 奈何没有武力傍身,逐月捋秃噜了花圃中数株美人面。 “罢了!”手都疼了,要破皮了也没解气,逐月愤而起身,“我还是回药堂去!” …… 前脚步入门槛,堂中小学徒丘得一脸怪异地迎了上来,“神医,您可算是回来了!” 逐月不耐嗤道:“我出去一趟就搞得不回来似的,又怎么了,死人了?” 丘得:…… “哪里还敢再死!”他圆溜溜的眼睛转动一大圈,垫脚凑在逐月耳边道:“来了个怪人,要找你瞧病的!” “谁啊?”逐月面色不善道:“快死的吗?” 丘得再次无言:能不能有点儿医者的样子!巴望着别人死是要干嘛?他狠狠地抽抽嘴角,忍住了没敢吼。 指指旁边,他道:“就他,点名要找神医的。您赶紧的吧,再慢一步可能会将我们药堂拆了!” 逐月怒,“他敢?谁要拆,在哪儿呢?” “……”丘得夹着尾巴继续捣药了。可不是他胡说,只怪这人太过凶悍,一把弯刀吓得整下午没人敢进门。 逐月利目横扫一周,见一男子身着一袭如丧考妣的黑衣锦袍,弯刀在手,板正而严肃。 正是洪余。 行至角落诊桌边,逐月不客气道:“是你要找本神医?” 洪余抬眸,有一瞬错愕。很快,点头,“是。” “说罢,”逐月撩起裙角坐在垫上,“哪里有病,什么症状,几时开始,是否持续?持续多久,可有前兆?” 洪余头晕目眩,茫然道:“都没有。” 逐月:…… 她忍怒,“没有症状你来瞧什么病?” 洪余:“有病,才要瞧病。” 逐月:……医患之间,还能不能和谐交流? 她强压住火气,颇感同情地探手覆向洪余额头,“不会是……脑子有病吧?” 洪余一本正经,且凛然不动,“也没有。” 逐月:? 这彻底无法交流了! …… 逐影返身回到院中的时候,叶寻已饮过数盏花茶。 “送出去了,”逐影道:“各处若是接到消息,都会照做的。公子且安心吧?” “我像是不安心的人吗?”叶寻笑道。 逐影很无语,可又不得不承认,“好吧,你不像。”说罢,飞身蹬树,回房补觉去。 整个院子的危机彻底安静,老虎克伦从树上跳下,噙一块榛子酥,团作毛茸茸的半个圈环,以下颌顶在叶寻腿上细嚼慢咽。 “少吃点儿甜的,”叶寻揪住他圆嘟嘟的耳朵,凶巴巴威胁道:“再趁我不注意偷吃,当心把你牙拔光!” 克伦不满,咬住叶寻的衣角就晃脑袋抗议,“唔……” 叶寻:…… 她瞥见掉出来的半截流苏,忙嗔声斥道:“住嘴!” 克伦果不再放肆,扭扭脖子寻一处舒适的角度,靠在她身上就想闭眼。 摘下差点儿被克伦啃烂的蓝袋子。拉开抽绳,里边不出所料,安静躺置一枚色如红霞般的半圆血玉。 细纹如青丝、如流烟,团团绕绕,一时竟觉纷乱而无章法。 克伦睡了,很快便又开始打鼾。 叶寻默然半晌,扯开领口,将因带了她体温而殷红到刺眼的另一半抽了出来。 两者上下相拼,顺着凹槽处推送,只听弱到几不可闻的咯噔一响,两块合而为一。 同时,细密红丝亦显雏形,与玉上历经精心雕磨过的图纹一起,拼做栩栩如生的单株花卉。 是夕雾。 传说中的喉管花。象征:一往情深,炙冽痴狂…… …… 是夜,万籁归宁。 回到宣王府的洪余,奇迹般一改往日光明没落的行走路线,怒气冲冲提刀跃墙,翻进了后院。 恰巧,家令正指挥仆役搬送木匣,刚绕过拐角,与洪余撞了个正着。家令原还以为是贼人闯入,正要唤侍卫来捉,突然发现面前的这位,身形有点儿眼熟…… “洪、洪侍卫……”他舌头打结,半晌捋不顺溜,“您您您,您这是……” “无事!”洪余气恼,闷闷地转了身就走。 不止家令见他一惊,连时正在院里擦拭几上旧物,抬眸一看,差点儿没绷住。 可不,去时丰神俊朗,返后……满头大包,若不是一身打扮不似伪作,连时可能会以为有人假扮,要挥刀砍人了。 他放下手中之物,隐笑道:“你这……是去了百草堂,还是去捅蜂窝了?” “别问。”洪余很气,愈发显得两脸蛋红肿异常了,像被蒸熟的蟹壳一样,怒道:“我不回答!” 连时:…… “那行,不问。”连时搁下手中半块羊皮毯,“找侍卫唤府医来。” “不要侍卫找,”洪余抱着脑袋就跑,“我自己去!” 连时:…… 抬眼一看,人都没影了。 他轻叹一声,目光回转,经意不经意,还是落在了扣于檀木几案的铜镜上。四壁灯火微动,雀尾青鸟一如初时轮廓,却恍惚之间,不复往日的灵动。 冉棠——这是镌刻在铜镜背后的名字。 也像针、像刀,像烙红的铁块,就这么毫无防备,又深刻而残忍的印在皮肉上。 每每想起,都刺的他钻心刻骨的疼。 而他,又无时无刻,不在想……